赵鸢从怀里掏出五文钱递给高程,“我是太和县主簿,不收贿赂。我买了你的葡萄浆,至于请李大人看文章一事,虽我是李大人的副手,但毕竟是个下官,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他一定会看,我就姑且一试。”
少年二话不说,他将背篓摘下,一通翻找,找了半天,从里面拿出来的却不是葡萄浆,而是一本簿子。
“这里头是我今年写的所有文章,女菩萨,你一定要让李公看到我的文章!”
赵鸢见是一整本文章,犯怵了,她和李凭云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这地步。
“能不能只挑其中一篇?”
“当然可以!女菩萨,你随意挑一篇就行。”
赵鸢没想到这少年还挺猖狂的,她随意翻开簿子一页,扫读一眼,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高程道:“女菩萨,饼和葡萄浆都给你放这儿了,我还得去伙房,去晚了伙房师傅该找借口扣工钱了。”
赵鸢出神地点了点头,等她回过神来,少年走了已有几十步之遥。
“慢着!”她对高程背影道。
高程怕她反悔,皱眉说:“你是女菩萨,不能出尔反尔啊!”
赵鸢隔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李大人看到的文章!一言为定!”
少年放心地离去,赵鸢一边喝着葡萄浆一边翻看高程的文章,她不禁感慨,天资一事,真是嫉妒不来。
这少年看上去也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声音还没变化完全,写出的文章却已是她再花十年功夫都追赶不来的。
就着葡糖浆吃完了饼,赵鸢已经完全迷失在了高程的文章里。突然一道阴云蔽日,电闪雷鸣说来就来,赵鸢扬头一看,满天黑云。
赵鸢想都没想,迅速将高程的文章收进了怀里,避免被雨砸湿。
硕大的冰雹直往她头顶上砸,砸了几下后,变成暴雨,她似乎被遗忘在了外面,始终无人出来寻她。
赵鸢心知肚明,晋王是故意为难她。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并没有退缩,更无求饶之意。
不就是淋雨么,晋王若真有种,就该拿箭雨往她身上砸,区区砸不死人的雨水,何惧?
“是赵鸢赵大人吧!”
一个穿戴雨披斗笠的身影拿着把伞从雨中跑来,伞往赵鸢头顶一罩,挡住倾盆大雨。
赵鸢迷糊地看向给自己撑伞之人:“你认得我?”
“是一个叫李凭云的公子叫我接你回驿站的。”
李凭云...撑伞的汉子身影挡在赵鸢面前,挡住学馆里的景象,赵鸢踮起脚尖,朝里面看过去,李凭云、田早河、致真几人围在一起说话。
难不成他有分身术?
一个陌生人跑面前借着李凭云的名头,就妄图带走她,她江湖经验是浅,却不至于蠢。
赵鸢警惕道:“这位大哥,多谢你啊,但我不能跟你走。”
那汉子道:“那位公子说了,你肯定会这么说的,他让我把这话转告给姑娘...姑娘,接下来说的话,可都是那位叫李凭云的公子说的,和我没关系啊。”
赵鸢道:“请说。”
“那位公子说...你是个缺心眼的人,肯定不识好歹,不会跟我走,所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一看就知道了。”
汉子从腰间摸出一根稻草编的蜻蜓来。
李凭云赠她稻草蜻蜓一事,天知地知,他知她知,这用稻草编的蜻蜓,仿佛是他们二人间的信物。
赵鸢已经放下了疑心:“真的是李凭云叫你来的?”
“今儿一大早我刚出活,就碰到了那位姓李的公子,他说今天有雨,付我双倍价钱,要我把你送回玉门关驿站。”
“真的?”
“哟,下这么大雨,谁不想家里呆着?我至于骗你一个小姑娘吗?”
“人口拐卖屡禁不止,你拿跟稻草编的蜻蜓骗别的姑娘还行,想骗过本官,差了点火候。”
汉子不禁感叹雇车那位公子的神通广大,这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他竟都料到了。
汉子拿出杀手锏:一只腰牌。
“那公子说了,不管我说什么,你肯定都不信,所以叫我把这个给你,让你回去还给他。”
李凭云的腰牌!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实他的身份了。
现在她确信无疑,这马车的确是李凭云叫来的,可他...为何对她这般好?
赵鸢上了马车,车夫也想赶紧完成这一单生意,快马加鞭在雨中奔驰,这一快就出事了,刚出肃州,车轮就陷进了淤泥里,赵鸢想要下来帮忙,车夫说:“不用不用,你就别来帮倒忙了。”
没费多大功夫,车夫把马车从淤泥里推了出去,嘴里咒骂着:“乖乖喲,哪个脑子长坑的在路中央挖西瓜坑。”
他逆雨小跑,这场雨伴着雷鸣,声势极大,其它动静都被雨声掩盖,车夫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等他反应过来...他都没得反应的时间,就被人从身后蒙住了嘴,迷晕过去,丢在路边。
马车继续前进。
马车走了许久,赵鸢察觉出不寻常来,按照车夫的速度,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驿馆了。
她在车内问道:“大哥,还有多久能到驿馆?”
“怕是得等到下辈子了。”
回答赵鸢的,是一个妩媚风骚的女人声音。
赵鸢惊呼:“北凉公主!”
沮渠燕笑咯咯道:“女相公记性真好啊!”
赵鸢推开马车车门,北凉燕一席草披裹身,翘着二郎腿,正拼命抽打马屁股。
赵鸢道:“你不早已带兵回了北凉?现下要带我去何处? ”
沮渠燕傲慢道:“自然带你去死了,难不成带你去玩儿啊,蠢笨的汉女。”
沮渠燕从小就意识到力量是女人最大的弱点,所以她练全了十八般武艺,一记手肘便将赵鸢拍晕了过去,赵鸢倒在她肩上,她又速速喂给赵鸢一粒迷药,将她塞回马车。
沮渠燕呢喃:“我也不想叫你当我的替死鬼,谁叫你偏偏要跟我长一样高的个头,怪你自己吧...我若难逃此劫,那你在地府等等我,咱俩来世投胎做亲姐妹,我多罩罩你。”
她将赵鸢丢在一处废弃的佛庙里,迅速将二人身上的衣物调换,驱马离去。
夜里赵鸢在破庙中醒来,雨还在下。她是冻醒的,眼一睁开,饥寒交迫,一道闪电伴着惊雷,正好照亮破庙里的怒目金刚。
赵鸢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为教育她向善,恐吓她人做了坏事是要下地狱的。
眼下这场景与地狱毫无差别,她头疼欲裂,以为自己真的掉进了地狱里受刑。
她反省道,自己从未做过坏事,若说有...便只有心向李凭云,背叛婚约这一桩。
“蠢货,你清醒点,世上何来神佛,别自己吓自己。”心中另一个声音责罚着她。
“醒了?”
“啊!!!”
赵鸢惊叫出声。
大半夜,这破庙里除了虚弱的她,还有一个男人,不论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出声,她的嗓子干涩欲裂。赵鸢终于意识到,自己应是发烧了。
“阁下,我长安赵氏,当朝太傅的独女,陛下钦点的进士,凡事好商量,你放我一命,不论你提什么要求,赵家都会满足你的。”
她扯着虚弱的嗓子,壮着胆和对方谈条件。
“赵大人,既然病了了,就少说两句吧。”
声音来自她背后,对方声线低沉,冰凉入耳。
“李大人?你怎会在此?我...我又怎会在此?”
李凭云回想今日回到驿站看到沮渠燕穿着赵鸢的衣裳在屋中等他,二人身形相当,他以为是赵鸢闯入了他房屋,还惊吓了一番。
他将一切始终简短地告诉了赵鸢。
沮渠燕带兵回北凉的路上,士兵突然与她反目,暗算于她。她一路遁逃到玉门关,实在逃不动了。
她的计划本是找个替死鬼拖延时间,自己趁机去搬救兵。
赵鸢不幸被她选中,成了那个替死鬼。
她也聪明地明白了,李凭云赶在了追杀沮渠燕之人的前头找到了她。
赵鸢察觉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大氅上有淡淡的墨香,她捏了捏大氅衣角,“李大人,如此漆黑,为何不点灯?”
“六子正在引开北凉追兵,你我在此藏身,不便点灯。”
“我竟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李大人,我没什么江湖经验,见识浅,你莫见怪。李大人,我们何时能离开此地?”
“等六子回来了。”
“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赵鸢的声音都在打颤,李凭云听出来了,她很冷。他在此处找到被迷晕的赵鸢时,她已经发烧。白天淋了雨,庙里湿寒,不发烧就怪了。
他身上还有一件袍裳,也只得脱了盖她身上。
“你不必担心他。”
黑天摸地,赵鸢察觉到他扔到自己膝上的衣服,“李大人,我不冷,你穿着衣服吧,别冻出风寒。”
“赵大人金玉之躯,冻出毛病,我担待不起。”
太傅之女,安都侯未婚妻,这两个身份单拎出来,不论哪一条都是能压死人的。晋王想除她,也只敢在暗中动手,她若有三长两短,李凭云作为顶头上司得付全部责任。
赵鸢蜷在李凭云的大氅里,闷声道:“李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想做官,是不懂事,闹着玩的?”
李凭云无所事事,便也多和她说了两句:“赵大人,本官是真佩服你。”
赵鸢受宠若惊,李凭云竟然说佩服她!真该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都听一听这话,就连李凭云都佩服她,他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
赵鸢还没组织好回他的话,只听李凭云轻笑一声,继而说:“脑子都烧糊涂了,还能想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
她又想远了。
赵鸢解释道:“李大人,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我挺正常的。”
只是见了李凭云,她心跳不由加速,呼吸不由急促,脑子里也不由出现一些前所未有的想法。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从其它女学生那里接触了不少新奇思想,国子监女学生们一致认为女子天生就比男子深情,若不擦亮眼睛被坏男人骗了,一辈子就毁了。
而赵鸢知道自己同裴瑯有婚约再深,自己不可能有别的感情,所以她总是默默关注着身边的男女私情,观察久了,也总结出了一条定律。
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深情,往往始于皮相和才华,而后在相同的志趣、情操中发展开来。若二人之间再有条鸿沟,感情就会更加深刻。
在以上种种前提之下,加上一条救命之恩,便能叫一个女子为一个男子生死相许。
这条定律完全套用在了她和李凭云的之间。她本来就仰慕他才华,又沉迷于他相貌,如今李凭云救了她,以她的深情天性,只怕不久后就会为他做出背德之事。
想归想,但她赵鸢绝不能做出逾越礼教的行为。在情根深种之前,她当趁早斩草除根。
李凭云见她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她睡着了。他将稻草堆成一团,将盘腿而坐的姿势换成坐卧,阖上疲惫的眼皮。
“李大人,你多次帮我救我,以赵鸢目前能力,实在无以为报,你若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妹妹。我是家中独女,没有亲生兄长,只要李大人肯认我,往后我将如敬长兄一般敬着李大人。”
李凭云不作声,赵鸢听他呼吸沉静,不像是睡着了,就知道他听到了自己的话。
她先发制人,唤了一声:“大哥!”
李凭云一听便知赵鸢没少被民间故事荼毒。
赵鸢听不到李凭云的回应,反而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赵大人,我帮你是因为另有所图,你无需感激我。”
李凭云的语气没了平日里调侃逗弄的意味,雨声寒凉,他的声音亦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鸢妹:想不到我是要认你做大哥吧。
李乌云:想不到我会拒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