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月,最是清明。
在五龙壁墙顶,一株孤傲的野草,以明月为背景,在风中摇晃。
赵鸢心情糟糕透了,她跌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看上去实在狼狈,偏偏还要嘴硬:“李大人若是听到了我与裴瑯的谈话,就当是个笑话,一笑了之罢。”
她不是什么雷厉风行的女中豪杰,只是一个死读书的姑娘罢了,可她读了那么多的书,没有一本书能教她该如何面对婚恋问题。
好在她天性里有几分要强,在别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肯掉泪。
李凭云低头看了她一眼,“本官什么都没听见。”
赵鸢缓了口气,“那就好。”
她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实在失礼,用力起身的时候,小腿肚子忽然抽筋。赵鸢五官拧在一起,“李大人,可否扶我一把。”
李凭云薄唇轻吐出二字:“不便。”
赵鸢是呆子,不是傻子,自她赴任第一天起,李凭云就在为难她,她心知肚明。
平日里,她铭记着父亲教诲:出门在外吃亏是福,忍一时海阔天空。
可今日她遭此打击,腿又抽了筋,好像一生所有的不幸,都在今日发生。
腿抽起筋来疼得要命,赵鸢又急着站起来,她一时什么都不想顾及,决定破罐子破摔。
她双手抬起,紧紧拽住李凭云的衣袍下摆,借着力自己站了起来。
李凭云的衣服被她不断往下扽,衣领敞开,任由凉风灌进去。
他很少动怒,就算此刻恨不得剁了赵鸢的手,也只是淡淡说道:“赵大人,你有辱斯文。”
斯文?
国子监教书的先生们,谁不知道她最是斯文。
赵鸢站起来以后,看到李凭云敞开的衣领,提醒他:“李大人,你衣领开了。”
李凭云阴沉着脸:“我知道。”
赵鸢因读书的关系,身边很少有能让她倾诉心事的人,以前裴瑯是。可如今,她是因裴瑯才有了心事,她心中万千感慨,当下就想找人诉说。
赵鸢后退两步,“李大人,方才我与裴瑯的对话,您都听见了,对么?”
李凭云装傻:“没听见。”
“您骗我。”
李凭云颔首,似笑非笑,“是,骗你又如何?”
“哎。”赵鸢沮丧地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抬头望月,说道:“既然您都听见了,就再听我说几句心里话吧。”
李凭云没有当妇女之友的兴趣,“本官不想听。”
这厮不留情面地拒绝,那厮如若未闻,自顾自说:“国子监的女学生们,要多上一门女学。教女学的先生,是长安有名的寡妇,陛下亲自给她提过牌坊的。女先生告诉我,待我出嫁后,夫君就是我的天,我的地。裴瑯失了贞,我便觉得,好似自己还没踏进那片天地,便先天崩地裂了。可是,李大人,你猜怎么着?”
“本官不想猜。”
赵鸢忽然转过身,双目睁的圆圆的,传道一般,认真说道::“天并没有塌下来,地也好好的。李大人,我发现,只要我自己身子正,不做糊涂事,就能顶天立地。”
赵鸢不施粉黛,实在有些清寡,可这样清寡的脸上,长着一双不谙世事,满怀憧憬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像两颗珍惜的黑色玛瑙,在暗夜之中,流光溢彩。
李凭云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她的眼睛。
“赵大人,太晚了,本官该睡了。”
李凭云是真的早已困得不行,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半点儿劲都提不起。
赵鸢朝他弯腰作揖:“李大人,是我叨扰了。”
赵鸢低头的时候,李凭云看到了她头发上插了一根稻草。他懒得张口,便伸手指了指赵鸢的脑袋。
赵鸢重振精神:“李大人,下官会好好用脑思考的。”
李凭云无奈,他再次指了指自己发髻的位置,“这儿。”
赵鸢愣住,难道他不是让她多动脑筋么?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李凭云面前,伸出拳头,朝李凭云方才指的地方上轻轻敲了两下,“李大人,您这里疼么?”
李凭云的困意酒劲都被她敲散,他背着手走到赵鸢身旁,“以后未经准许,不许靠近本官。”
说罢,抬手揪起她发间的插着的稻草,上了客房的楼。
赵鸢靠在五龙壁上,长出了一口气。天上璀璨闪烁的星星,好像一张张嘲讽的脸,等着看她笑话。
她自暴自弃地想:赵鸢,你果真是个蠢人,做士人,护不了自己的百姓,做女人,管不住自己的未婚夫。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认输颓丧的办法。父亲教过她,路是人走出来的,不知道该怎么走的时候,就各个方向都去试一试。
北凉的军队再不离开,威胁的不止是她赵鸢的尊严,更是大邺的尊严。赵鸢能想到唯一让对方退兵之策,便是找援兵压制。
陇右道的府兵都被当地世族拿去当私兵用了,赵鸢连夜写下一封求援信,花了些自己银子,找信差快马加鞭送去距离玉门关最近的王家。
信差出发前,赵鸢义正严词道:“这封信,一定要在明天太阳下山之前送到王府,跑死的信马,都算我头上。”
此信杳无音讯。
三天后,北凉人没打进来,援兵也没来。
赵鸢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一旁的凉亭里,李凭云和田早河正在下象棋。
赵鸢朝他们走去,欲言又止,转身又继续踱步。
田早河询问李凭云,“赵大人是不是还在为安都侯的事生气?”
李凭云推了枚棋出去,“八成是给王府送的信被拒了。”
赵鸢听到李凭云的话,瞬间移动到凉亭里:“李大人,援兵不到,无法威慑北凉人退兵,您可有更高明的请兵之策?”
“没有。”
田早河比李凭云又耐性,他一五一十地把整个陇右道的情况说给赵鸢:“赵主簿,北凉人只抢东西百姓东西,不动世族的利益,世族的人若是在意此事,便不会任凭北凉人在境内放肆多年了。我刚上任那年,也请过兵,你啊,多请几回兵,心死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能是怎么回事?这群世家大族,拥地自重,一无视百姓疾苦,二不顾国家尊严。我不信请不来兵!王家不应我,还有赵家李家,我不信他们都不应我。”
田早河中肯道:“他们还真有可能都不应你。”
北凉人压境不撤兵,田早河也想知道对策,他抬眼看先对面的李凭云说:“李县丞,以你之见,现下安都侯如何做,才能叫北凉人退兵?”
李凭云不假思索,“自然是娶了北凉公主。”
田早河思索了一下利害关系,道:“若安都侯能就此和北凉结成姻亲,不但能解燃眉之急,更有利于边疆长久安宁,不失为上策,只是要委屈赵主簿了。”
赵鸢脸色铁青。
“李大人,没别的办法了么?”
李凭云将田早河方才出的一枚棋子推了回去,“楚河汉界,深不可越,田刺史,卒未行,将可不兴先行越界啊。”
赵鸢似是被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李凭云一番话,醍醐灌顶。
是啊,何须请兵威慑?只需证明北凉将领越了边境,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将对方捉拿,将在手,不怕对方不退兵。
赵鸢后退一大步,双手搭在一起,朝李凭云行了一个大礼:“谢李大人提点!”
说完她大步冲向外面,找到守驿馆的士兵:“带我去找侯爷!”
田早河挠腮道:“李兄,你提点她什么了?”
李凭云轻轻勾起嘴角,“既然是提点她的话,怎能叫别人识破?”
田早河不满道:“咱们两县是几百年的兄弟县城,您是乡贡出来的,我也是乡贡出来的,我怎么能算外人呢?”
李凭云吃了田早河的将,说道:“田兄,想与我攀关系,先赢了我再说。”
田早河考试考不过李凭云,下棋也下不过李凭云,他服气,而且服得肝脑涂地。
“李兄,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沦落到太和县,给司徒打下手呢。”
李凭云道:“想知道么?”
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田早河努力地点头,表达自己的真诚。
李凭云轻轻笑了笑,他拂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转身离去,留下这样一句话:
“你我都是乡贡出身,比起从何而来,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向何处而去。”
田早河还是有几分愚,他未能像赵鸢那样明白李凭云,只能困惑地摸了摸下巴,“不愧是李凭云啊,说话这么有水平。”
另一头,士兵带着赵鸢抵达玉门关。
赵鸢骑马骑得马马虎虎,玉门关没有植被覆盖,她吃了一路土,想着终于要见到裴瑯了,到界碑之前,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亲昵地拉住裴瑯的手。
裴瑯背着身,使劲把自己的手往回抽。
他出生在将门世家,自幼习武,力气大,手往回一抽,红衣女子险些摔倒。
她将计就计,索性摔在了裴瑯身上,抱住了裴瑯的腰。
赵鸢饶是裴瑯的未婚妻,作为一个克己守礼的好姑娘,她也不禁在心中感慨:真是爽朗。
士兵尴尬道:“侯爷,赵姑娘来了。”
裴瑯恰好被赵鸢撞见这一幕,百口莫辩,“鸳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