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雅脸色苍白地跪在老夫人膝前,梨花带雨,无声啜泣,哭得不能自己。
老夫人和宋家老夫人脸色严肃,听刚刚查清事情经过的任妈妈讲述来龙去脉,“……戏楼东边是表姑娘换衣裳的小院,西边另有座小楼,宋家老夫人便在小楼休息,应该是传话的小丫鬟没说清楚,给宋家少爷带路的下人弄错了方向……今儿府上忙碌,人手都被调动着办宴,小院没人看守,宋家少爷一时心急,便闯了进去,恰好撞见正在换衣裳的表姑娘……”
“那个传话的丫鬟呢?”老夫人问。
任妈妈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宋羲和,欲言又止。
宋羲和又是愧疚又是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老夫人的话,晚辈……认人不太在行,只记得是个穿着粉色袄、梳着双丫簪的小丫鬟,却记不得脸了。”
今日办宴,侯府得有几十个如此打扮的小丫鬟,想找人是找不到了。
老夫人默然,过了片刻开口道:“这事……太不巧了。”
这是给事情定了性,一个不巧的“意外”。
汤婵坐在汤母身旁,神色不明。
是啊,可真不巧,她的裙子不巧被弄脏,下人不巧没说清楚位置,庞雅不巧出现在现场……
只是汤婵心中犹有疑惑,若是庞雅设的局,她怎么能拿捏地这么准?
如果宋老夫人没有因为身体不适离席,或者如果宋羲和没有心急闯入,这件事情都不会发生。
宋羲和竟还有个略微脸盲的毛病,想找出当初谁传了话都不知道!
整件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看了一眼庞雅,对方正掩面小声抽泣,大颗泪珠从庞雅眼眶里滚落,她带着哭腔道:“老祖宗,我……我再没脸嫁给表哥了!”
老夫人沉默片刻,转头对宋老夫人道:“老姐姐,婵姐儿虽然不在我跟前长大,但处了这么久,性情处事都不俗,是个好姑娘。”
“这事是羲哥儿鲁莽。”宋老夫人沉着脸,神情不太好看,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了。
她看了一眼汤婵,“羲哥儿愿意纳婵姐儿做妾,只我们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人家,须得等羲哥儿娶了正妻之后,再迎婵姐儿进门。”
做妾?
庞雅的抽泣声微不可察地一顿,老夫人眉头轻动,刚要说些什么,汤母却先忍不住开口反驳,“宋老夫人,婵姐儿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做妾的!”
她的语气很是不高兴,然而宋老夫人似是不理解汤母为何如此激动,疑惑道:“姑娘闺誉既已受了损,不给我孙儿做妾,还想如何?”
汤母没想到宋老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简直不可置信,分明是你家儿子冒冒失失闯了祸,给我女儿带来了无妄之灾,如今不仅要让我女儿来承担后果,还要来嫌弃我女儿!?
汤婵感受到汤母微微颤抖的身体,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试图抚慰汤母激烈的情绪。
她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庞雅因着这事心生芥蒂,不愿再嫁进宋家;老夫人愿意把结亲人选换成汤婵,宋家老夫人却瞧不上汤婵这个落魄没爹的女儿,她不愿让汤婵占去宝贝孙儿的正妻之位,只接受汤婵做妾,估计心里还指望着能照常娶庞雅进门。
汤婵低垂眼睫,可惜她要的,跟两位老夫人要的都不一样。
“老祖宗容禀。”
汤婵轻声开口,说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话,“宋家表哥当时心中急切,进门前就呼唤祖母,发现不对后便立即守礼避开,我的丫鬟拦得更是及时,想来表哥什么都没看清才是。”
宋羲和一怔,欲言又止,老夫人与宋老夫人更是出乎意料。
宋老夫人今天第一回正眼瞧了她一眼。
汤婵的意思很明确,不管宋羲和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她本人并不打算要个说法,为了两家名誉,当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是最好的。
老夫人与宋老夫人对视一眼,二人心中此时想法都是类似。
若是能遮掩过去……
“表姐!”却听庞雅激动地开口,“表姐万不可如此,我什么都看到了……怎么能让表姐为了我委曲求全!”
一丝怪异从汤婵心中一闪而过,但她来不及细琢磨,只摇了摇头道:“表妹并未得知事情全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我怎么能任由表妹误会,踩着表妹成全自己?”
庞雅计划了所有,却万没想到汤婵会不认。
她心里一急,不由转头看向宋羲和。
宋羲和此时已经羞愧地面红耳赤,但他左右为难,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不承认,他便是占了便宜却没有担当的小人,可若是他承认,汤表妹的名节便要毁了。
事情就此僵持住,最后还是老夫人发了话,“今日天色已经晚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宋家简直欺人太甚!”
回到院里,汤母声音里满是怒气,“他家的哥儿冲撞了你,居然还想让你做妾……简直不知所谓!”
意外是一回事,弄出意外来,负不负责又是一回事,宋家的态度,真是叫人唾弃!
汤婵劝慰汤母,“宋家少爷闯进来时,我穿着中衣呢,没事。”
不同于怒火冲天的汤母,汤婵很难真心实意地生气。
作为现代人,被人乌龙看到个换衣服,还是中衣都穿着的情况,实在是积攒不出什么被玷污的愤怒,反倒是满满的吐槽。
这坑爹的古代,□□、肌肤相亲是毁了名节,中衣穿得好好的被看一眼也是毁了名节,连传出流言蜚语都是毁了名节。
结果她这样的态度立刻就被汤母教训了,“我还没有说你!老夫人还未开口,你插什么话?”
若是老夫人做主,宋家负起责任,这倒不失为一门好亲。
结果这丫头倒好,根本不把自己的名节当回事,竟然一张口就把事情否了!
汤婵略一思考就猜到汤母的想法,一阵牙疼,“您别是想着让我嫁进宋家吧?”
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嫁进宋家,这样的门户最重规矩,伺候太婆婆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宋羲和一支三代单传,要是汤婵真嫁了过去,怕不是天天被盯着生儿子,要是生不出来,很有可能就得被逼着吃药、扎针、治病、喝各种偏方……
想想那样的日子,汤婵就觉得窒息。
汤母却不知道汤婵的想法,她顿了顿,小声道:“虽然对不住雅姐儿,但宋家少爷着实是个不错的……”
“停,”汤婵头痛,赶紧抬手打住,“您想得简单了,宋老夫人瞧不上我,就算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强压着不满把我娶进门,有这么个疙瘩在,又怎么可能真心对我?”
“宋老夫人看起来本就不好相与,要是再心怀芥蒂,天天给我立规矩,我的日子得有多难过?”
汤母一噎,不得不承认汤婵说得有理。
但正如同汤婵无法重视什么劳什子贞洁,汤母也没法办让这件事轻飘飘地过去。
她愁肠百结,“那这事儿怎么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不小心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做人!”
言语如刀,锋利之处甚至可杀人,涉及女子名节更是如此,汤母无法不担忧。
汤婵自个儿无所谓,但也不能说汤母是杞人忧天,便只得安抚汤母道:“在场的人只有秋月、双巧和大表妹的一个丫鬟,老夫人封口令又下得及时,知情人都是主子的心腹,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情传不出去,您不必太担心——哪怕为了侯府的名声着想,老夫人也不会叫这事儿传出去的。”
“这话说得轻巧,我哪里能不担心。”汤母愁眉苦脸地叹气,不过后半句话到底有些效果,汤母虽然嘴上没表达出来,但心下确实稍微轻松了一点。
只是她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说到老夫人……唉,你说咱们进京也有段日子了,可老夫人好像对你的亲事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什么想法……”
汤婵心说,是把我当工具人的想法,老夫人跟侯夫人斗法一日没出结果,她就能在侯府多赖一日白吃白喝。
不过她倒希望庞逸的亲事定的越晚越好,她的亲事也越晚越好,不然出嫁之后成天面对丑男人,哪有现在的日子舒坦?
只是汤母今日已经颇受打击,就不再跟她说这些话了。
好不容易把满腹愁绪的汤母劝回去休息,外头小丫鬟来报,庞雅来了。
……
“表妹坐,”汤婵示意丫鬟给庞雅递上热茶,“这样晚了,表妹怎么还不休息?”
庞雅苦笑着摇摇头,“我睡不着。”
她捧着茶盏,咬了咬唇问道:“表姐……你不应宋家的事,是因为顾忌我吗?”
汤婵只觉得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抿了口茶,“自然不是。宋老夫人不喜我,我不愿自讨苦吃。”
庞雅一愣,“怎么会呢?宋老夫人看着严厉,其实性子极好,再说上元那日,表姐之前不是跟宋老夫人相处得不错?”
汤婵不语。
面对庞雅这个侯府千金,宋老夫人的性子当然好了,换成汤婵,宋老夫人只有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善,可只要扯上她的宝贝孙儿,汤婵就会立刻从“一个还不错的小辈”,变成“想攀她家高枝儿的乡下丫头”。
庞雅还在劝说汤婵,“……表姐这样好的人,相处久了,宋老夫人总能看到,不会不喜欢表姐的。”
汤婵冷不丁问道:“表妹很想让我嫁进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