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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真司感慨道“我觉得时间过得好快”的时候,真司却说:“我倒是希望能慢一点。”
我问他缘由,真司解释道:“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做未能完成的那些事情,时间走得太快并不是好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反而希望它现在就能停下来。”
“可是现在停下来的话,那悟不就要永远都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么?”我以玩笑的口吻附和着真司。
真司却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长大后要面对的也不一定都能是好事。”
因为小孩子总是没有烦恼、无忧无虑的,就算今天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觉醒来也会忘记大半了。如果每天都能快乐地度过,脑袋里没有任何忧愁,那么一直保持下去或许也并非坏事。
悟和真司一样爱笑,但不同的是,真司的脸上虽然也总是挂着笑容,但那样的笑容又有几分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呢?只不过我还是想看着那孩子成长起来的模样。
“难道你不想么?”我问真司。他一直都表现得比我要更加疼爱那个孩子。
在我看来,真司是个很温柔的人。就连泉子也跟我说过,因为我脸上经常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所以家里的佣人们面对我时常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偶尔还会觉得我不易亲近。反而是真司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他那笑脸迎人的样子总能叫人感到亲切。
这可跟咒术界的其他大家族中惯有的情况不大一样。
家主是家族的支柱,所以应当是威严庄重的模样,我听说加茂家的家主就很有威严和气势。不过,这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我也没有见过加茂家的家主。
关于她们所议论的这些,我自己没什么感觉,我只是没有长时间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习惯而已。况且,悟也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半点不自在的样子,悟都不会觉得我不易亲近,所以这定然只是她们想得太多罢了。
在他人眼里平易近人的真司,此刻说着:“我真有些希望悟永远也不要长大。”
真司一直觉得大人总是有很多烦恼,悟要是长大了,也未必能事事都顺心如意,与其去面对那些并不遂心的现实,还不如一直都做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而且——真司握住了我的手,他说他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够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然而世间万物瞬息变化,“永远”只是一个很虚幻的概念。
“至少也存在不变的。”真司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是说道。
我笑了笑,默认了他的话语。
——至少,我们对彼此的心是不会变化的。
第二天醒来之后,真司如往常一样早起离开了,他通常都比我起得早很多,所以为了起床时不吵醒我,总是要蹑手蹑脚的。
走出房间,我看到庭院中的花苞已经极为饱满,估摸着应该是快要开放了,于是站在檐廊上看了一会儿。真司披着黑色的羽织从外面回来,刚好看到了我在檐廊上,还以为我又是在等他。
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好像我是做了多么辛苦的事情一样。我也没有否认,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真司问我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因为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通常都还在被褥里,等着真司来将我唤醒。
我瞥着那几株樱树随口说道:“大概是想要等着看到花开吧。”
真司看向那几株含苞待放的樱树,我则是看向他,然而目光触及他脸庞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我也无从猜测。不过:“你在想什么?”我挺想知道,也就直接问了。
真司只收敛了目光,垂眸温声道:“没什么。”
他既然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勉强他,如果是重要的事情,即便我不问,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的。我信任着真司,我相信他不会在重要的事情上对我有所隐瞒。
想到这个时间点悟应该没在睡觉,所以我牵着真司的手去看望悟。我们从使女口中得知这孩子已经醒过来许久了,使女正看着他在屋子里玩玩具。悟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真司送给他一个玩具箱,里面装着些小孩子们常玩的小汽车、小模型之类。
悟平日里还挺宝贝他那些玩具的,但一见到我们来了,便也顾不上那些了,张开手臂就跑过来要真司抱他。只能将这视作他小小年纪便体贴妈妈,不忍让我受累。
小孩子长得太快,一天比一天重,我也确实不太能抱得动他了。
真司抱着他在院子里散步,看到枝头的花苞,伸手折了一枝给他拿着。悟开心地笑了起来,约莫是将这也当作了某种玩具。看着悟那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我也不由得舒展了唇线。
随即,真司便抱着悟回到了我的面前,他握着悟的手,将那枝花苞递到了我的眼前,说这是悟要送给我的礼物。
“对吧,悟?”真司轻轻地晃了晃悟的小手,悟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他说话,说着:“给妈妈的礼物。”
我接过了那枝花苞,亲了亲悟的脸颊:“谢谢悟,我很喜欢。”
悟也倾过了身体来,伸出手臂就要换我来抱,却被真司伸手压了回去。
“只谢谢悟么?”真司问我。
悟又在那学他说话了:“谢谢悟。”
我觉得好笑,从真司手里接过了悟,抱着这孩子坐在檐廊上,悟抓着我的手指翻看着,无比认真的样子。
悟虽然精力旺盛,但也只是小孩子而已,没一会儿便又要吃饭、睡觉了。真司说他还有些事情,他看起来挺忙的,我也就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每次陪悟玩了之后,我总是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打起精神来,这次也不例外,真司走后不久,我便躺回了床榻上。
日光从窗沿一点点爬进和室。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摆放在床头上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然盛开的樱花。分明入睡之前它还不存在。
起先我还以为这是泉子折来的,因为早上我对她说我觉得外面院子里的樱花似乎要开了,当时她便问我要不要折几枝来插进花瓶里。
但是泉子却告诉我,这是真司大人带回来的。
“真司已经回来了?”他刚才说要出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大概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泉子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她过来时便看到了一枝樱花放在门口,下面压着一张信笺,她怕等我醒来花败了不好看,于是找了花瓶插上。
信笺上只用毛笔写了一句话——
【我爱始终如一】
视线触及它时,我的心脏忽然生出了古怪的悸动,令我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手中的信笺一瞬间变得皱皱巴巴。我确信自己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刻见过它,我绝对是见过这句话的。
在过去的时代里,人们会以花来表明自身的心意,同花一起送去和歌,也是当时盛行的风雅之事。我紧紧地盯着这张信笺,泉子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看不懂汉字。”
我告诉她,这是一句和歌。平安时代尚行唐国风雅,贵族们也常以汉字书写,所以那时的和歌也有许多以汉字直书。
泉子定定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我问她缘由,她解释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您还认识汉字。”
在咒术界的大家族里,后代们是不去上学的,男性会在家族中接受教导,但女性总是承担着家宅之内的工作,所以往往会被忽视这方面的教育。就算被教习,也不过是些较为浅显易懂的内容。泉子说,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见过、学过这些。
——那我是如何知晓的呢?我看着手中的信笺。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所以泉子猜测道,或许我是以前还在樱川家时偷偷地自学的。虽然我感觉或许这并非事实,但现在姑且就算是如此吧。
泉子还想说些什么,真司已经从外面进来了,笑意极为自然地从他的嘴角浮现出来,他道:“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说:“我已经收到了。”
真司瞥见了花瓶里的樱花,他移过视线来看我的脸色。我还在想着信笺上的那句和歌,脸色大抵并非轻松自然的模样,不知道真司是如何理解的,我也没有心思去猜测他的想法了。因为那句和歌,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但是真司总是有办法轻易扭转我的思绪。
他取出那条裙子的时候,我愣了一瞬便被吸引了注意力。真司说,他觉得这条裙子一定很适合我,所以觉得无论如何也要送给我。
“穿上试试吧。”真司说。
早知道就把泉子留下来了,我对这种新奇的东西向来很苦手。最后还是真司帮忙,我才将这条裙子穿了上去。
真司说:“很漂亮。”他那张嘴巴里,总是在说着好听的话。
第一次作这样的打扮,我觉得稍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裙摆。真司又不知从何处取出来一条项链,那上面是一块红色的宝石,与裙子的颜色极为相称。我正想伸手接,真司却没有放在我手上,而是走到了我的身后,为我戴上了这条项链。
要是有镜子就好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几乎没照过几次镜子。镜子这种东西,在我身边竟是极为罕见的。我想,或许也跟我额头上的疤痕有关吧。
我正感到遗憾,真司从身后拢住了我,他将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出门去。
“……出门?”我的头脑有一瞬间的凝滞。
自从失忆之后,我最大的活动距离也不过是从五条家的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去,也没人提起过让我出去这件事。
真司突然这么问我,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真司说,“之前不是说要去拍全家福么?”
突然这么说,我都还没准备一下……看着我身上的裙子,伸手摸到脖子上的项链,我便明白了真司的做法。
这才是真正的“礼物”吧。
原本我还以为,真司送来的樱花是从外面的院子里折的,但走出房间我才发现,外面的花苞依旧还只是花苞,所以显然花瓶中的花枝并非来自外面的院子。我问真司那枝樱花是从哪里来的,真司答道:“是贺茂神社里的。”
好奇怪,我明明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听到真司的回答时,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要去取那里的花呢?我只能猜想:“是因为有事要去那附近么?”
真司目光柔和:“嗯。”
他说:“因为我想起来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去才行。”
所以看到神社里面的樱花开了,就顺手折了一枝带回来给我么?我只能想到这种解释。
可真司忽然又补充道:“那是贺茂神社开放的第一枝樱花。”
我便忽然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而且,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