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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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真司对我说,既然我不喜欢这个院子,那干脆明天就搬出去吧。

我注视着他,在月色下他的脸庞呈现出一股柔和的光华,我告诉他:“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这是自然,”五条真司细长的唇线轻轻地贴了贴我的指背,眼眸中含带着笑意,他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着,“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面对这双眼眸,虽然我对他口中的以前毫无印象,不过想到明天就能搬离这里,我的内心便充盈起了一阵轻快的喜悦。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与内心喜悦的心情不同,约莫是夜里出去吹了冷风的缘故,第二天醒来时我便感受到了头脑中的阵阵钝痛。

眼皮上仿佛盖着沙石,沉重得难以睁开。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但我完全无法判断出其中的内容。

只依稀感觉,一道声音似乎在询问我什么。

我此刻无法回答,但能够感受到的是,有人将我从被褥里抱了起来,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我在黑暗中闻到了廊间才能嗅到的花的芬芳,有一阵柔软的微风拂过了我的面颊。

抱着我的那人脚步稳健,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光线逐渐从一条缝隙中涌入。

空气中弥漫着并不熟悉的气息,待到完全适应了醒过来之后的明亮环境,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那间僻静的内室了。

手指似乎正被什么柔软的事物轻轻地包裹着,我稍稍偏过脑袋挪移着视线,落入眼中的却是一只骨肉匀称的手。

手的主人——五条真司微微蜷缩着身体趴在床边,双眸合拢,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枕在了头下。

他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

这么睡不会觉得不舒服么?我猜想他即便闭着眼睛也微微蹙起眉头便是这一缘由。

这样的神情,无端透露着忧郁的意味。

思绪流动时我的手不知不觉便伸了出来,在碰到他眉头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紧闭着的眼睑微微颤动,如同有人往平静的湖面扔下了石块,那双眼眸便在扩散的涟漪中清澄如镜。

随着他的醒来,原本萦绕在眉眼间的忧郁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温和柔雅。

五条真司握住我伸出来的那只手,覆上自己的侧脸,反倒更像是以自己的脸颊来贴着我的掌心:“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在他这样询问之后,我点了点头。

五条真司闻言流露出些许轻柔的笑意,似乎是高兴的样子,可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会怪我么?”

这真是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这么问?”

五条真司轻轻地合上了眼睑,他的面颊依旧贴着我的掌心:“因为我在你无法回答的时候,替你做了决定。”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我把你带来了这里。”

五条真司说我并没有提前看过这里是何等模样,他在那时问了我,可我当时的状态根本无法开口回答他。

我只觉得他说的话真是奇怪。

想要搬离那个院子本就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可他却在说着似乎是他自作主张帮我做了决定之后那些带着歉意的话,就像是担忧我会生气一样地向我解释

“我以前经常生气么?”

听到我这么问的时候,五条真司睁开的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怔愣:“不……”

“那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现在会对你生气呢?”

因为他似乎总在向我解释,总是一副含带着歉意的神情。这会让我觉得:“还是说,你以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有一瞬间我觉得五条真司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不过想来应该是我的错觉,因为仔细去看的话,只有那副一贯温柔的神色。

“自然是没有的。”这个人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瑕。

以前怎么样,我已经不想再去管了,就算我们曾经并不亲近都没有关系,因为当我注视着眼前这个人的时刻,他也会对我露出无比温柔的笑意。

那种含带着柔情的神色,以及专注的目光,都足以证明他对我同样心怀恋情之火。

我抚摸着这个人柔软的面颊,我想,只要他此刻爱着我,并且以后也会一直爱着我,那么过去种种,也就显得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在五条真司的帮助下,我从被褥中坐了起来,但是虚弱的身体却无法独自支撑起来,于是只好靠在他的怀里。

五条真司将羽织披在我的肩头,侧过脸来轻轻地吻着我的发顶。

我不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问他今日为何有时间陪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我便觉得其他任何都不需要思考。

唯有恋情如潮水般平铺而来。

在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的时候,真司也不再如之前那样忙碌了,他开始有许多空闲的时间能陪在我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有了他的陪伴,所以我连胃口也好了许多,之前只能勉强咽下几口,现今却能吃下小半。

抬起头时,我发现真司正在含笑注视着我。我问他在看什么,真司则说,是因为他觉得我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些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又很快便收了回去,转而问我今天的菜色如何。

“我觉得很好。”

真司道:“那就好。”

我只当他是随口一问,但是下午去廊间散步的时候,才听到有使女说真司最近总是往厨房跑。

她们觉得这很稀奇,仿佛是什么罕见的奇景。

因为五条家是大家族,咒术界又留有太多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陈旧规矩。血统、嫡庶以及天赋,无数重束缚笼罩在咒术界的上方,这些都是名为“咒”的枷锁。

在咒术界的那些大人物眼中,似乎什么东西都能被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真司大人”现在是五条家的家主,他曾经则是先代家主的嫡子,他从未去过厨房,也不屑于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情。

使女们做着杂活的同时窃窃私语:“夫人之前为了讨好家主大人,特地去亲自去厨房为他准备膳食,最后却被家主大人不留情面地赶出了院子,说她尽做些多余的事情,简直丢人现眼……”

我站在廊间,望着墙角处的那几名口耳相接的使女,我问泉子是否听到了她们说的话,泉子却露出了疑惑而茫然的神色。

泉子并不擅长掩饰自身的情绪,所以每一次我都能看出她那拙劣的遮遮掩掩,因此她露出这种神情,便是真的没能听见。

可那些窃窃私语的确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还听见她们在说:“真司大人明明对夫人没有任何感情,之前夫人性命垂危,只希望能见真司大人一面,派去请他的泉子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怎么反而像变了个人似的?”

存在于她们的窃窃私语中的“五条真司”,和我所见到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然而泉子却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

或许这也是“咒术”的力量,因为我是“咒术师”而泉子不是,所以我才能听见她听不见的距离之外的声音。

可即便同为咒术师,也是会分出三六九等来的。

有天赋的咒术师会比没有天赋的咒术师更加高贵,男性的咒术师则比女性的咒术师高出一等,咒术世家出身的咒术师又比普通人出身的咒术师们地位更加优越……这就是咒术界一贯以来的法则。

我想不起来过去的记忆,但这些东西却在此刻如同升起的水雾一般轻易地浮现出来,仿佛我知晓这些理所应当。

出乎意料,想起了这些“法则”,听到了这些“真相”,我却感到十分平静——我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无论是她们口中“五条真司”那些冷漠而傲慢的行为,还是脑海中涌现出来的那些一点儿也不公平的“咒术界的法则”……这些东西,都不足以使我心生动摇。

被她们所描绘出来的那个令我无比陌生的“五条真司”,并不是我所认定的五条真司,或许之前我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不再在意过去的事情,然而真正听到这些的时刻依旧能够无所动容,便足以让我确认了。

我并不在意那一切。仿佛与我毫无关联的过去,以及那个陌生的、冷漠的“五条真司”。

我抚着胸口,那里面的心正在稳健地跳动着。能够令我为之动容的,只有那个人——那个有着令我一见钟情的眼眸的人。

真司……五条真司。

我听说,名字是最短的咒。

有一个名字在舌尖微微震颤着,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阻拦,让它无法化作完整的音节被吐露出来。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对泉子说,我走得有些累了:“真司应该也已经回来了。”

踩着落在木质廊板上的零散枯叶,我回到了房间,一进门便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声音,还不会说话时的、只是凭借着本能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

那个小小的孩子——我和真司的孩子,悟。他正坐在榻榻米上,挥动着自己的两只肉乎乎的小手。

我忽然意识到,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醒来时的样子。从我失去记忆到现在,我甚至只见过这个孩子两面。

悟有着宛若苍空一般湛蓝的眼睛,那双眼眸中分布着千万颗灿烂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