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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正在为他而跳动,恍若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和室内如此清晰。
这个自从醒来之后便令我感到无比陌生、难以理解的世界,五条家、泉子……乃至“五条真司”这个名字,这些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的事物都在此刻被忽略。
我紧紧地抓住了这个人的手,便如同抓住了一切。
在我失去记忆之前,他一定曾是我的全部,我绝对是爱他胜过世间的一切,所以才会在此刻觉得,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我能继续和他在一起——
只要他一直爱着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你爱我么?”
我想起自己之前也曾这样问过他,但他那时并没有说出“爱”这个字,他只是说“当然”。
忽然间想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说法——我也不知道是谁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
一切有形或是无形的事物,包括从术师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都含带着制约与束缚的力量。所以越是强大的术师,越是要谨慎地对待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语。
因为每一句话都是“诅咒”。
我注视着他的眼眸,这双眸子犹如林溪般清幽寂美,我却无法从这双眼眸中得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五条真司说的话真的就是事实么?
我想起泉子最初的吞吞吐吐,也想起自己刚醒过来时的处境,一股莫大的疑云密布在我的心头。
在我的注视下,五条真司忽然倾下了身体,他就这样躺在了我的身侧——并没有进入寝具中,而是直接躺在地板上,隔着被褥与我对视。
目光的角度从仰视变成了平视,五条真司趴在我的枕边,问我这样会不会感觉好一点。
“我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看着你。”他眼神专注,声音平和地陈述道。
五条真司伸出手来,将我的头发梳理到耳后,他的手掌贴着我的面颊,掌心柔软而温暖。
这一刻我竟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对我的了解更深,实在叫我难以对他生出怀疑的情绪。
我宁愿相信他所说的那些话,就当作是因为他之前太过忙碌,他是无暇脱身,所以才无法来探望我。
但是……
但是在心底里的某个角落,却仿佛有一块难以弥补的缺陷,就像是一面镜子的边缘存在细小的裂缝,只要细看便无法忽略那样的瑕疵。
我抿了抿嘴唇,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舒展着唇线,神情温柔,轻柔的声音从他的嘴唇中吐露出来,便如同我爱着他,五条真司说:“我当然爱你。”
他注视着我,像是在对我许下承诺,又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的口吻宛如叹息:“我会永远爱着你。”
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记忆深处涌现出恍然若梦的瞬影,就好像在过去的时代里,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五条真司……不对,那个人的名字绝对不是五条真司。
我怔怔地看着这张脸,越看越觉得陌生,心神微动,于是从寝具里伸出手来,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这样一来,呈现在我眼前的便只有这双动人的眼眸。
这双眼睛和记忆中那模糊破碎的瞬影重叠在一起,别无二致。
“……”或许……我是说或许,我所爱的那个人,或许不是五条真司,而是某个与他有着相似眼眸的男人。
透过这双眼眸,我仿佛能隔着厚实的被褥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被恋情的火焰所包裹的心正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意,从他的双眸之中渗透出的美丽光泽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五条真司有着一双白皙美丽的手,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侧脸,他凑过了脑袋,额头几乎是抵着我的额头,紧紧地贴着我额头上的那道疤痕。
我的嘴唇接触到了一阵柔软,随之而来的则是被对方以手掌遮住眼睛之后的黑暗,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合上了我的眼睑。
“再睡一会儿吧,”五条真司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直到我醒过来?”
五条真司说:“直到你醒过来。”
这宛若承诺般的话语按理来说应该能让人感到安心才对,可怪异的情绪却突然涌现出来,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着。
我不由得抓住了五条真司的手,将这只覆着我眼睛的手掌拉了下来,我注视着五条真司的眼眸,他也在回应着我的目光。
从这双眼眸中,我看不出任何虚假或是谎言的意味。
可我也看不出真诚,我只能看到一片虚幻的温情,宛如天边的云雾。
究竟应该相信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呢?我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最终压下那股古怪的犹疑情绪。
名为恋情的诅咒能够蒙蔽人的双眼、遮住人的双耳。
我在五条真司的怀中闭上了眼睛。我梦见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全身都浸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遥不可及的穹顶高悬着巨大的圆月,冷白的月光平铺下来,世间万物都笼上了一层苍白的光彩。
似乎有许多人正在注视着我,但那些目光却夹杂着恐惧与警惕,唯有一个人的目光与他们不同,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记得对方有着一张苍白虚弱的面庞。
可他的眼眸,却比世间一切事物更加美丽动人。
那个人握住了我的手,轻声细语地同我说话,然而他所说的语言却令我感到无比陌生,我在冰冷的月色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所说的那些话语,发出的尽是古怪的异样腔调。
可奇怪的是那样独特的语言,我竟也能清楚地理解它们的含义,于是我想要记住这一切,将它们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然而当我醒来之后,头脑却陷入了片刻的空白,等到回过神来,残存在脑海中的只有无法梳理的破碎画面。
那些在梦中想要记下来的话语,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阳光穿过薄薄的格窗落入和室,昨晚答应了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醒来的五条真司,便如同约定那般守在我的身侧。
他看起来似乎醒来已久,我问他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他则是看了看地板上的光影,对我说中午还没有过去。
“你今天不忙了么?”
因为他之前总是很忙碌的样子,只有在太阳落山时才能抽空来看望我,突然可以一直陪我到中午,这倒是叫我觉得有些意外。
我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的睡眠通常会持续很长时间,本以为如果我醒得太晚五条真司会先行离开,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守在床边。
“我以为你会先走了。”我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闻言五条真司无奈地笑了笑:“但我答应了要等你醒过来,如果提前走的话,你会生气的吧?”
我没有说话,但他说得的确没错,倘若他失信于我,我确实会为此而生气。
他说完便倾过身体来,托着我的脊背将我从床榻上扶坐起来,顺势亲吻了我的额头,这样的举动极其自然而熟稔。
“昨晚睡得好么?”五条真司问我。
我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五条真司颇有耐心地顺着我的话问道:“梦见了什么?”
“冰冷的河水,漆黑的夜晚,还有很多看不清脸的人。”以及与他的双眸别无二致的美丽眼眸。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五条真司,寄希望于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果不其然让我抓住了一缕转瞬即逝的惊讶。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而且,五条真司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开了一下,这宛若紧张或是慌乱般的反应,让我察觉到了这个梦境的不同寻常。
或许这并不仅仅是梦,而是现实存在过的,发生在过去的某个片段。
可我又觉得这有些不切实际,因为在那个碎片般的梦境中,我看到的是穿着狩衣与水干的人群,那显然并非是现在的衣着。
我对五条真司说:“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五条真司的唇线紧紧地抿着,面上的笑意不再自若,就像是强行挤出来一样。
我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却被他不留痕迹地躲开了,这时候的五条真司就像是看不出来我的意图一般站起了身——可他之前明明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仿佛能够看穿我的任何想法。
“……已经不早了,我今晚再来看你。”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五条真司便转身离开了。
泉子端来了中午的膳食,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便放在了一边。
“今天的天气很好,”泉子收拾碗筷的时候问我,“夫人您要去外面透透气么?”
我看着泉子,想到她说自己在我出嫁之前就跟在我身边了:“那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走出房门我才意识到现在竟然已经是深春了,枝头已然看不见花苞,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花瓣与愈发茂盛的绿色叶片。
趁着在走廊散步的时刻,我让泉子陪我说说话,但因为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所以大多是我在问她,而她则是一个个问题地回答我。
我问她我是不是以前就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但是泉子说,我以前其实身体很好,现在反复地生病完全是因为那次意外。
意外,又是那次意外。令我额头上留下了无法忽视的疤痕的意外……令我失去了所有记忆的那场意外。
我没有问她意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因为我知道她只会转移这个话题,所以我问她:“我当初是怎么认识五条真司的?”
“樱川家是五条家的分支,您可是樱川家的嫡女,跟真司大人从小就是有婚约的。”泉子说这话的时候竟有几分骄傲的意味在其中,便如同这是什么能让她感同身受的殊荣一般。
“那我跟五条真司以前感情很好么?”
“这是当然的,毕竟五条家可是本家,还是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泉子信誓旦旦地说着,她以具有骄傲与梦幻的口吻描述着五条家这一家族在咒术界的尊贵地位,仿佛能够嫁进这个家族是一件多么值得憧憬的事情,“您在出嫁之前就很期待见到真司大人。”
剔除那些没什么意义的话,我抓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在我和五条真司成婚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
不管在泉子口中五条家是个多么好的地方,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曾经自己的“期待”,平心而言,我只觉得这太奇怪了。
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却要结为夫妻共度余生,这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么?
我问泉子为什么不觉得这很奇怪,泉子反倒一副不解的样子问我:“为什么会觉得奇怪?而且夫人您已经顺利产下了悟少爷,悟少爷可是五条家未来的继承人,无论真司大人从前如何待您,他现在也都回心转意了……”
泉子说:“看到真司大人现在对您如此体贴爱护,我实在是为您感到高兴。”
“回心转意……”我轻轻地重复了这个词。
一股割裂感占据了我的头脑,甚至令我开始怀疑起来——我真的,是“五条茉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