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里尔很快就又见到了那个男孩。
说是很快,其实也没有,因为连管狐都已经恢复了平时方便携带的状态。
距离上次芙里尔把那小孩吓跑已经过去了快一周。
附近镇上有家叫做七辻屋的点心店,那里的豆沙包很好吃,就连喜欢吃油豆腐的管狐也能够吃好几个,所以在下次去超市买菜的时候,芙里尔先是绕了个大远跑到那里买了好些豆沙包才去超市买菜。
买菜也不是光买菜,芙里尔顺手还买了个冰淇淋。
如果感冒了还要喝冰水的话,那么大冬天的吃冰淇淋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离现在住的地方还有三个路口的那里有几个花坛,旁边还有几个秋千架子。
冬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正是放学的时间,秋千架理所当然地被一群校服外面套着厚外套的幼稚园小孩们霸占着,旁边站着不放心的家长。
芙里尔一只手提着装了好几日食材、还有点心的菜篮子,一只手捏着吃光了的冰淇淋盒子。在路过花坛时顺手把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把装有食材的菜篮和包着点心的纸袋分开,一手提着食材,一手抱着点心,正准备继续走的时候,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往花坛看了看。
坐在花坛周围的那个男孩穿着深蓝色的厚外套,顶着浅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微微低着头。他的书包立在椅子边,身旁是一个和普通女性穿着长相都无差的女性妖怪。
妖怪很弱,属于是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威胁不到小孩子安全的那种。
但是那个孩子有几分眼熟。
浅亚麻的头发色虽不常见,但也不是少见;穿着深蓝色外套的孩子也不少见,但是浅亚麻色、穿着深蓝色外套,还这么吸引妖怪的,就不多见了。
好巧不巧,芙里尔上周才遇见了一个。
芙里尔心想,明明上次见他的时候,在拎着他外套的兜帽时,还用自己的眼睛给他下了一道让妖怪避开他的禁制。
啧,真麻烦啊。
心里不由得想到了另一个男孩,已经十二月了,他现在也快十岁了吧——啊,相比起来,果然还是那个更麻烦些。
芙里尔深深地叹了口气,提着东西也在他附近的花坛旁的长椅上坐下了。
她对自己说:“……反正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做。他要是在十分钟内没有什么危险,我再离开好了。”
但是十分钟也能发生很多事情。比如那个男孩一直以为那个妖怪不是妖怪,而是人;比如突然有认识那个男孩的真正的人类女性经过,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便出声询问:“夏目贵志君,这么晚了,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于是妖怪冒充人类接近他的真相被揭露,还以为普通人愿意接触他、和他说说话的泡沫被无情地戳破。
柔软的头发恹恹地垂落着遮住他白皙的脸,男孩难过地蹲下身,大声喊:“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如果从没有拥抱过太阳,我就还能接受月光的清冷。
但如果连自己拥抱的太阳也是假的呢?
男孩在哭。
长期辗转在不同的亲戚家里,他连哭都不大声,像被人抛弃的年幼的小狗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眼泪像断线般地落下。
为自己被欺骗了而哭泣,为自己寄人篱下了而哭泣,为自己模糊记忆中温柔对待自己的父母而哭泣,也为自己那永远回不来的亲人哭泣。
因为看不见妖怪而误以为是在喊自己离开的人类女性,虽然有些担心男孩,但还是提着装菜的袋子离开了。一旁的妖怪站起来想要拍拍男孩的背,想要向男孩解释,却在靠近时被男孩呜咽的声音吓到,期期艾艾地收回了手。
芙里尔把装菜的袋子放在长椅旁的地上,抱着点心走上前,弯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对妖怪说:“那孩子叫你离开呢。”
冬季的日落没有秋天日落时的深红余辉,反而带着夜色将要来临时的灰败与寂寥。
而这样的情况下,芙里尔那一双橙色眼眸就算如太阳般璀璨,也是带着漂亮的冷漠。
听到声音便下意识偏头的妖怪就这样与魔女的眼睛对视上,强烈的恐惧包裹住全身,避凶的雷达在心里不停作响。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
“我知道哦,你只是想要接触这个落单的男孩,没有恶意。”芙里尔的眉眼往下耷拉着,“所以这次就放过你哦。”
听到了芙里尔与妖怪对话的夏目贵志缓缓抬起头看她,浅色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一簇一簇的,被泪水冲刷过的浅棕色眼睛也湿漉漉的,像只被扔掉的小狗,再可怜不过了。
“……我记得你,上周上学时遇到的奇怪大姐姐。”男孩梗着脖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芙里尔那头热烈得不像普通人的红发,“你也是妖怪吗?”
当连续两次在十字路口处遇到的那个没有五官的西装男人,还在他面前走过时像小丑一样咧着嘴朝他笑时,夏目贵志就知道自己可能又遇见妖怪了,只好低着头慢慢地继续前进着。但是在第三个路口,用眼睛的余辉瞥见了那个带着礼帽的男人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同时,却又出现了一个穿着淡黄色和服的女人。
女人目不斜视地拎着菜篮从他身边走去,希望在夏目贵志的身边燃起又熄灭。但是在要路过第四个路口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故意落后一步,像拎小动物一样地拎着他外套的兜帽。
那件大衣还是上一个亲戚把他交给现在的这个亲戚时递给他的。
带着愧疚和怜悯。
但尽管如此,夏目贵志仍对此充满感激。
那这个女人呢?她有一头像是燃烧着的火焰般生动的红发,有一双像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睛。
她是,除妖师吗?还是说,她也是妖怪呢?甚至,她和前面的那个妖怪是一伙的呢?
夏目贵志很害怕,但是抱着微弱的希望,他小声问:“……姐、姐姐,有什么事吗?”
红发的漂亮女人比他高太多了,于是她微微弯腰,漫不经心地说:“有哦,我是芙里尔。刚刚搬来这附近,还不知道这附近的超市在哪里,方便带我去吗?”
芙里尔?没有姓吗?还是说,这是个假名呢?
妖怪也有名字吗?
但是也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拽住路上遇到的小学生的兜帽,让他给自己带路呢?所以,果然还是妖怪吗?后来,夏目贵志便猛底挣脱她,向着前面跑去,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跑到学校门口了。
而现在,被人误以为是妖怪的芙里尔撇撇嘴,在夏目贵志面前蹲了下来:“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可是魔女哦。”
她白皙的脸配上米白色的大衣,高领的白色毛衣和米色的长裤,整个人都像雪一样冰冷。但是一头红发和明亮的橙色眼眸,还有脸上生动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是如此鲜活。
“魔女?”
“没错,魔女,是那种只要付出代价就能够实现你愿望的魔女。”
能够实现人愿望的魔女吗?
“只要付出代价,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夏目贵志听到这个回答,却微微张嘴,但是在他发出声音之前被芙里尔面无表情地打断:“别说出来哦。人心中的念头酝酿成了话语,只要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听见,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得到回应。”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吗?”夏目贵志被芙里尔面无表情的脸色吓到,小声问,“但是你不是说只要付出代价,就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代价不能付出太多,也不能付出太少,必须要不多也不少,对等地,均等地……所以,如果想要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活,你觉得需要怎么样的代价呢?”
那必然是得付出性命、甚至是灵魂作为代价了。
而且魔女也从来都与信守承诺这种事情无缘。
1983年的深夜,失去孩子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过来,甚至不惜使用禁术请来魔女,得到的是什么呢?
他们的女儿活过来了吗?
芙里尔单手托着脸看被说中了心事而面露窘迫的男孩,随口问:“你的名字是夏目贵志吗?”
男孩点点头。
芙里尔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夏目贵志:“那么,夏目贵志君,要擦擦吗?你刚刚哭了哦。”
一向恶趣味的魔女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闹得脸通红的男孩半天,又趁他接过手帕胡乱擦自己沾满泪痕的脸颊和被泪水浸得湿湿的睫毛的间隙慢慢站起来,将抱着点心的手挪到装点心的纸袋下方,用魔力给点心稍微加热了一下,然后坐在了旁边放有夏目贵志书包的椅子上。
擦完眼泪的夏目贵志不好意思地说:“手帕、手帕我会洗好了再给你的……你住在这附近吗?”
“好哦。”芙里尔伸手把他拉起来,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简明扼要地说,“来坐。”
她又摸出两张被折叠好的手帕来,摊开,然后伸进打开的纸袋里,用手帕拿出豆沙包。
是温热的。
于是她一边伸出右手将用手帕包好的豆沙包递给刚坐好的夏目贵志,一边又用左手借助手帕从纸袋里掏出豆沙包来。
“吃吧,哭是很消耗体力的运动哦。”芙里尔咬了口自己左手握住的豆沙包,含糊地说,“好甜。”
夏目贵志接过点心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芙里尔冰凉的手背。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尝了一口,像小猫被烫到一样吐了吐舌头:“好甜,也好烫。”
“对吧,就是很甜,但是也很好吃。”芙里尔笑了笑,她平视着前方坐在秋千上荡得很高的小学生们,透过那群孩子想另一个男孩,语气里颇有些怀念,“悟君应该会很喜欢的吧?”
夏目贵志没有说话,只顺着芙里尔的视线看过去,呆呆地看着忽高忽低地晃动着的秋千。
芙里尔若有所思,弯了弯眼眸问:“要玩秋千吗,夏目君?”
“……但是那里都有人了。”
“是吗?”芙里尔无所谓地说,“那很简单啊,把他们吓跑好了。”
毕竟是初次见面就被芙里尔拎住兜帽的夏目贵志并不觉得她在开玩笑,连忙说:“这样不好!请不要这样做!”
芙里尔诧异地看着像是被踩到尾巴然后炸毛的小猫咪一样的夏目贵志,然后大笑起来:“夏目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才不至于去欺负一群小孩子呢。不过——”
在夏目贵志不信任的眼神中,坐秋千的幼稚园小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被家长们从秋千架上抱了下来,然后牵着离开了。
芙里尔说:“现在没有了。”
“……你做了什么?”是肯定的语气。
被小孩子质问的芙里尔撇撇嘴,若无其事地说:“快天黑了,小朋友们应该回家吃饭了。那么我身边的这个小朋友呢?想坐秋千吗?”
夏目贵志把头转开,有些恼怒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你想玩的话就去玩好了,反正……反正到最后,我都是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在芙里尔面前总是非常狼狈。
不管是之前害怕那个连续在十字路口出现的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然后自己转头就被芙里尔吓跑,还是现在被看透了一切心思也好,他总是非常狼狈。
狼狈,这个词或许是写在他的人生中吧。
这些年狼狈地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辗转,狼狈地一次一次地转学,狼狈地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注视、用异样的话语嘲讽。
就算闭上眼睛、就算装作看不见妖怪,又怎么样呢?
芙里尔本想说:“可是你看起来就是很想玩啊,小骗子。”
但是看着浅亚麻发色的男孩落寞地垂下了头,魔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芙里尔走到秋千架旁,伸手抓住了还在晃动的秋千链:“我也没有坐过秋千哦,也没有给人推过秋千,要陪我做第一次的尝试吗,夏目贵志君。”
“是真话吗?”男孩半信半疑,“你骗小孩的吧,怎么会有人没有坐过秋千呢?”
芙里尔晃动着秋千架子,一下,两下:“是真话哦。”
芙里尔自己也从来没有坐过秋千。
她生来就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有一双生而知之的眼睛,头发是热烈得不像话的红色。
她是不同的。
这份和别人的不同,便是她不幸的开始。
她的记忆始于从母亲肚子里诞生的那一刻——接生的人与她对视的第一秒就尖叫着把她摔到了床上,床上躺着她刚死去不久、身体还温热的母亲。
她有一双生而知之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感情,让所有人都恐惧、憎恨着。
她没有名字,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出生后又失去了母亲。村里人人都恐惧她,因为除了那双总是明亮得像太阳般璀璨的眼睛,她还有一头红发。
她的红发像燃烧的火焰,像流淌着的血液。
人们就将她视作罪恶本身。
她是让村里小孩子闻声啼哭的恶魔,但是没人知道,她是在生着铁锈的关家畜的笼子里长大的。在遇见魔女之前,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开口说话。
等她的头发从红色的胎毛长成长长的、如同人们恐惧的会跳动的火焰那样的红发,村里最好的铁匠便为她打造了专属的铁面具、铁链还有铁笼。她脸上自人中到下巴的地方都被铁面具紧紧封住,手腕和脚腕全是被铁链磨得出血又结痂的伤口。
从她出生开始,人们就想要挖掉她那双仿佛凝视人性的眼睛,还想要拔掉她耀眼的红发。
但是没有人敢动手。
因为她其实不吃不喝也能像人类小孩一样活下去。
就像传说中的魔女那样。
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动手,但是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期盼着,她会在某天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是芙里尔弯着眼睛,轻声告诉男孩:“是真的哦,我从来没有坐过秋千……但是长大就是突然的事情,砰的一下就长到这么大了。小时候没办法坐,长大后也不会坐,所以还从来都没有坐过秋千呢。”
“怎么样,夏目贵志君,要和我一起坐秋千吗?我保证我会好好给你推秋千的。”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但是夏目贵志却感觉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难过。
于是男孩小声问:“你要哭了吗,芙里尔。”
芙里尔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她的眉眼向下耷拉着,唇线也成一条线。
夏目贵志不明白。
他是说错话了吗?
后来的很多年里,夏目贵志都一直记得秋千架子被芙里尔晃动得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还有芙里尔轻柔的说话声。
她说:“夏目贵志君,你有一颗非常温暖的心呢。”
等夏目贵志坐上了秋千,芙里尔就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推他。很快,秋千就慢慢悠悠地遵循着物理原理开始晃动起来,一下,又一下。
直到街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薄薄的夜色笼罩大地,芙里尔才抓住慢慢不动的秋千的锁链,让它保持平稳,直到夏目贵志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他的脸上有着不知道是被风吹到还是因为害羞而出现的红晕,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很快乐。
芙里尔等他背好书包,把七辻屋买的点心塞到夏目贵志的怀里,一只手拎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昏黄的路灯下,芙里尔那双生而知之的眼睛里溢满了温柔,她轻声说:“走吧,贵志君,我送你回家。”
在降临的夜幕中,在被路灯的灯光中拉得长长的影子里,她牵着夏目贵志的手走在亮着路灯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是亮着灯的住宅。
芙里尔的手是冰的,但是豆沙包是热的,他的心也是热的。
感谢我生命中多好人。
只要给我,哪怕是一点微弱的光,我就又能继续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