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压顶,压得人喘不上气。
但更让人喘不上气的却是,我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这样的人。
是她生生闯进养心殿叫停了婚期,也把我直接带走领进了长春宫,对外美其名曰训导宗室女子,实则却是从头到脚地甄别鉴定,确定了我年过二十还未婚配,一不是身有残疾,二不是痴捏呆傻,而后才终于在这中宫娘娘殿,与我单独面谈,
她根本不是外界所说得那般和善温婉,至少居高临下得审视我的时候,那面上没有半分暖色,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只依稀瞥着她今日着一身缂金凤牡丹纹的绛色常服,头上仅佩戴了两朵同色绒花,倒是如外界传说的勤俭朴素,可这颜色衬得人惨白不说,且未涂脂粉的脸庞便更显生冷,她身旁甚至连仅有的掌事姑姑都被她呵斥了出去,使得这已经从春入夏的长春宫,倒是冷如冰窟。
我知道,头两年太子没了,给这位皇后娘娘打击不小,自那以后,她便身子不佳,甚少出现在人前,但今次出场,连皇帝都半个不字未说,只让她想如何,便如何了,看样子指婚之事,皇后娘娘不喜。
我有点遗憾,我本以为,若是自己装的再好些,那么与这位传说中的女观音,大概会相处不错的,但看样子,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听说,你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
“回皇后娘娘话,以奴才的条件,没有资格犹豫。”
“呵,”她甚至嘲讽得笑了一下,反问,“你还没资格?”
这话问得让人难以理解,我终是忍不住抬头望向了她,却见她虽未让我起身,但她自己也是站得笔直,甚至连眼神也并没有看着我,对着今日窗口仅有的微光,仿佛自言自语道,
“本宫的二嫂是个大好人,亦是个可怜人,从她嫁进家门,便把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当她自家的亲人一般,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娶妻嫁女,我家长辈们愁过的事,她全都跟着一同愁过,出钱出力,从未推脱过半分,连她那般的羸弱身体,却还是拼着命的给二哥生下了晴晴,二哥曾说过的,定是要与她白头到老的,”
她终于肯回过神,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你是谁?为什么要插进来一脚?”
我答不上,她却继续问我,
“二哥都说了有没有儿子无所谓,为什么一定要强求个儿子给他?”
我还是答不上,她竟然痴了一般的继续问,
“二嫂死了,就会有个新的二嫂?那如意呢?谁还记得她叫如意,在娘家的时候事事如娘家人意,到了婆家来,又事事如婆家人意,她这一生不过短短三十几载,事事如人所意,那她自己呢?如今还有谁记得,她如意人在哪呢?”
原来,二哥有他自己的如意。
伴随着宫门大开,随即跑进来惊呼着玉体可否安康的人群们,这位皇后娘娘終是眼含热泪得晕倒在了人群之中,只是那之前,我可能毫无意识得嘴巴一张一合得无声回答了她,
“人死如灯灭,人走如茶凉,死了,就是死了。”
我的家人,都是这样没的。
她醒来以后,连被赐在偏殿休息的我都能听得到她的高声疾呼,
她说我冷酷,说我凉薄,说我不过是想寻个靠山,配不上她的二哥,虽然我更知道,她打心底里不想让我取代她的二嫂。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坐起身,却见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小人儿,我俩据是被对方吓了一跳,我别过眼平复的功夫,他倒是也不藏了,大大方方走进来,递到我跟前儿的竟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芙蓉糕,
我这时已经好好端坐起身,把七婶叮嘱的身边伴手的包袱抓得死死的,且唯恐坐得不够直而把自己仅有的这件蚕丝礼服坐出褶皱来,毕竟这可都是七婶心疼肉疼了许久给我赶制出来的好东西,家里吃糠咽菜无所谓,出门是务必要脸面的,但依她的意思,不出意外的话这件衣服得穿一辈子,足见珍贵,甚至进宫前还叮嘱了好几遍的衣服在我在,衣服亡她亡,所以为了不让七叔做鳏夫,我也得听话,于是望着那诱惑人的芙蓉糕,我摆摆手表示拒绝,
但那小孩似乎把我看了个透透彻彻,直接说,
“不吃点东西一会万一跌倒了,更麻烦。”
今日长春宫里我必还有一战,皇帝应该很快就会来,到时帝后双料登场,要么指婚废掉,我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要么可想便是需得赌下掏心掏肺的卖命箴言,方才可能去挽回这婚约,反正无论怎么着,想必都是要费时费力的,
听人劝吃饱饭,七叔的命运被我摆在了后面,我直接狼吞虎咽起来,倒是那孩子冷静客观得同我继续分析道,
“这婚事除了皇后娘娘与二伯不大乐意,大家都是没有意见的,”
“大家?”
小孩伶牙俐齿地在那抖落着家底,
“我大伯我阿玛我叔叔们还有我姨母,哦对了,还有我玛嬷,都没意见。”
说实话,其实我还是觉得能成婚比较好,毕竟之前一直嫁不掉挺难受的,现下消息都传出去了若还是嫁不掉就更难受了。
幸好这小人儿告诉了我点消息,虽然我猜到了他应该是富察家的孩子,如若不然也应该没法在这长春宫里穿梭自如,他甚至眼见我满面愁容,靠过来又继续透露消息道,
“至于非常支持这件事的,也是有的,比方说,我额娘。”
“啊?”
小人儿拍拍胸脯,
“因为之前好像大人们讨论了一下,要把我过继给我二伯,我额娘当然是不乐意啊,但是她又不敢说,”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也跟着笑了,甚至还往我跟前儿推了推芙蓉糕的盘子,
“这是我额娘亲手做的,刚出锅就让我送过来给你的,她说让你吃饱了好有精气神儿,替自己搏个好前程!”
虽然我明知道这似乎包含着一个小小的利用,但我想,至少还能被人利用,就总算还是个有用的人吧。
我狼吞虎咽了两口,笑着让他去回复他额娘,
“那就让咱们都有个好前程!”
那一天皇后娘娘的病榻前,我几乎把大半个富察家的人全见了一遍,可唯独还是没有见到二哥。
听说他有公务在身,回复说这种小事不值得他特意奔波一趟。
本以为失了同盟会气力不足的皇后娘娘,倒是一下子女娲娘娘上身一般,誓要拯救他二哥为己任一般,死活不脱口这件事,甚至还要当众敲定,把明瑞过继给二哥。
小孩当场再也没了给我送芙蓉糕时的沉静睿智,与他额娘两个哭得生离死别一般,
我实在觉得为难,且似乎因为吃了人家嘴短,对那母子俩生了歉意,紧张之中手一松才发现七婶塞给我的包袱被我拿了出来,里头有几个香包,可以当随手打赏,眼下有小孩哭,我便想找东西吸引他的注意力,于是掏了一掏,竟还真掏出个金丝瓜皮小帽来,于是赶忙戴在小男娃头上,
谁曾想这个举动竟是使嘈杂热闹的当场登时陷入了骇人的安静,
小孩儿哭是哭,但很有礼貌,一边哭一边跟我还笑了一下,
“谢谢卿格格。”
那天后来最后一个哭的,听说是那小孩儿的九叔,即将进军机处的那位。
“他又怎么了啊?”
我感觉我都懵了,看来刻板印象确实不可取,这些天人到底都藏着多少面貌也未可知,
倒是那小孩儿的亲额娘后来一把抓过我,即使哭花了妆容依旧风华绝代的一张脸庞,且含笑半步癫似的跟我乐,
“你这人兜里是真有货,能处啊!”
我也是回家的时候才听七婶说,
“太子没了,跟他同龄的明瑞就被送宫里养着去了呀,是个人就知道的事儿呀!”
我低头认罪,
“我偶尔是人偶尔不是,”
“嗨,那小帽本就是送给他的呀。”七婶笑嘻嘻得夸赞我,
“平时走路,三个坑口只要有一个没说到,你就铁定要掉下去的,这次忘了告诉你了,竟然还把礼送出去了,且还送对了人,你可真是突然聪明了哟!”
我笑呵呵得应下了这个限定聪明称号,只不过在勉强点头答应了此事的皇后娘娘那又存了个奸邪狡诈的刻板印象。
“我这是没办法!不想看大家难过才勉强答应的,若是我一早知道这事,绝不会考虑什么天家面子,金口玉言之类的事情!”
“容玉!”
“皇上还知道我叫容玉吗?”
“你今日闹得有些过分了!难不成你要让傅清一直一个人过下去吗?”
“她太冷了。”
“什么?”
富察皇后擦着面上的泪,激动地说着,
“我二嫂虽柔弱,却是个太阳似的人物,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有光和热,今日这人的举动,足见心机深沉!她知道到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牌,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人,凉薄,冷静,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样的人,不好吗?”
富察容玉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终于在对方面容骤然冷淡的时候,适时地停了下来,
她今日确实失态了,她忘了她已经不再是富察家的姑娘,甚至忘了,她百般挑剔的那个女子,也姓爱新觉罗,
她只能走到帝王身边,跪在他的脚边垂泪哭泣,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帝王有些动容,抚了抚心爱女子的一头乌黑长发,
“我当然知道,你是最懂我的人。”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少年夫妻,他们,”
“你是怕二哥,错付真情?”皇帝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二哥若是激烈反对,倒是还有几分真心可能,如今这情状其实不就是默许了搭伙过日子么,他屋里总要有个女人的,他又不是傻的,人家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人家嘛,怎么你们一个两个做弟弟妹妹的,倒是全都怕二哥吃亏似的,他那种人,能吃什么亏?”
伏在皇帝膝头的皇后心酸得笑了笑,
“他这辈子为我们吃的亏,还少吗,”
年幼的富察容玉曾亲眼看到过,当年与二嫂成婚前夕的二哥,跑去他自己亲额娘的坟头哭,他在哭些什么呢,大概是心仪的女子不得不放弃?大概是对二嫂克人的命途也心存害怕?总之,绝不是畅快,可为了那一箱箱衣服,甚至后来为了给她攒嫁妆,直说幸好娶了二嫂的二哥,
富察容玉只要一想到这些,便是此生都不愿再在梳妆打扮上浪费心思了,她就觉得是他们拖累了二哥,幸好二嫂是个好人,幸好他们后来过的很幸福,但上天为什么就这么残忍,所以这一次,她想让哥哥如意,真真正正的如意。
可依旧做不到。
富察容玉眼中的泪刺痛了帝王,他拥着他的皇后,抱她起身哄她,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皇后娘娘已经冷静了下来,毕竟,刚刚傅恒已经私下里跟她说过了,为了安抚宗室,皇帝将要对诚亲王追封谥号,所以,把他家的孙女儿嫁进富察家,理所当然。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侧过头,低声道,
“二嫂生病花了不少,这些年谁家有事也还是二哥在撑,”
“好了,你就别担心了,交给朕来办。”
人言这种事,能被彻底捂住的概率很小,所以才会传出很多谣言,似真似假。
比方说这一次,也有传言说,富察家对指婚不满,但传到固山贝子府饭桌上反对的人,却是二哥的七弟,傅玉。
七婶问我,
“你怎么得罪这位爷的?”
“我不知道啊,我都对不上号啊。”
是不好对,因为傅玉才是富察家真正的玉格格,而富察容玉,原来在富察家,是被喊做七爷的。
他们俩年纪相仿,男孩柔弱懂事,女孩强壮顽皮,所以从小到大,典型的好事我做,坏事你背,故而创造了颇多玉女传说,唯一那么一次带领弟弟们玩邻居鸡仔,可能是此生玉格格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儿,以至于到了现如今,皇帝还总是打趣,说长春宫的小厨房什么都能少,就是不能少了鸡蛋羹。
一般这个时候,皇后娘娘都是含笑带过,过后不停的给傅玉家赏鸡仔,说是让他玩个够。
所以,刻板印象之所以叫刻板印象,就是说,有参考价值,也会存在重大误区,
甚至从前傅清婚后笑呵呵地也跟如意说,
“我家兄弟之间不打仗,全凭七爷从中调停,她说怎样就得怎样,今日三五七挨打,明日四六八受训,人家都给排的好好的,大家听话就是了。”
“哈哈哈,容玉可真厉害。”
傅清点点头,却又挂着不甘心的样子,
“我家大妹呀,不知道今后嫁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受得了她那个性子,所以啊,她得比容期更多点嫁妆才好。”
“怎么?你怕她把相公打了?”
“嗯,我怕呀,这样吧,明日我休沐,我去云裳帮帮忙。”
如意有点犹豫,因为她爹实在有些为了赚钱做生意什么都不顾的气势,整日说着什么姑爷长相周全,穿上官人袍子就那么在云裳走上一走,便可卖出许多件定制,她担忧傅清介意,一早把事情说了,结果傅清倒是也没在意,笑了笑,
“我丈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站一站就能把银子赚了?”
“保祝哥那,”
如意刚一开口就被傅清呵住了,
“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我站在那卖衣服,那简直就是老和尚念经,该没完没了了,咱们麻烦丈人的时候还多着呢,我也理该做点什么,没事的。”
二哥是未来能做銮仪卫的人,当然站在那里就玉树临风,客似云来。
但这世上,怕什么来什么,保祝哥是没知道这事,结果是他三伯马武,先知道了,且还带着四阿哥,一同知道的。
遥想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如今的帝王,曾经的四阿哥,从他皇阿玛口中得知,要从富察家给他挑个嫡福晋,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自然好奇,打探一番发现合适的人选就两个,一个在马齐府,一个在李荣保府,而偏偏,跟他最熟悉的,却是内务府总管马武马大人,四阿哥实在太好奇了,想提前选媳妇想上了头,最后决定铤而走险,让马大人先带他去看看。
结果马大人这头也存了私心,心说这可倒好,凡事就是不禁念叨,之前保祝还说,说傅清为了家中妹子嫁妆的事儿担心,结果可到好,竟然被皇家惦记上了,虽然嫁入宫里是好事,但这好事需要真金白银,反正两家都是自己的实在亲戚,马大人决定让这债给自己哥哥背着去吧,于是直接就领着四阿哥去了哥哥马齐府邸,借着赏画的机会相看了一番,反正到最后也没说行,没说不行。
等出来的时候四阿哥就问,那咱们接下来就去李府吧,说着还收起了画轴,拿出了一壶天子笑。
马武心说,你小子一个地儿一个章程,你自己准备得倒是挺周全!
但他铁了心不想让四阿哥见到容玉,于是一会魏公村远,一会自己肚子疼,反正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说这样吧,反正你拿壶酒也不能跟丫头喝,得找他哥哥是不是,那我们就去找傅清好了。
傅清这丈人,如意这亲爹,没能遵从他家老一辈在宫廷驰骋,倒是把心思全放在经商上了。
那一天,云裳进的是一批京城罕见的波斯纱,金波碧纹,闪闪发光。
二哥围着波斯纱站在阳光下,
据四阿哥,如今的皇帝陛下,自己跟马大人说的,
这酒不用喝了,就选他妹子了。
所以后来傅清开始蓄须的时候,同僚策楞小嘴欠欠地跑来问他何故如此,倒是保祝哥哥很淡定的帮他答,我们阿清要是把你美瞎了,我们是负责还是不负责?
傅清配合得邪魅一笑,负责?负责不就是要花钱?这年头谁敢从我兜里额外掏银子谁就是我仇人!!!
策楞家里也有不少弟弟,深知长兄不易,于是乐哈哈得也不在意,甚至还给傅清介绍起了替值赚钱的好活计,说,
多少笨蛋只想拿钱不想坐班,你三伯又是内务府总管,反正那种内务府能伸手的地方,你就去抓点名,谁不到就是吃空饷,吃了就得给吐了,是不是都是钱?尤其宗人府,关的都是皇室,你但凡多溜达几趟,把每家每户脉络捋顺了,打点秋风不在话下。
傅清感叹策楞的小脑瓜子好使,直拍,问他,你们家挺有钱的,是不是都是搞得这种歪门邪道呀?
策楞笑呵呵得也不反抗,嗯嗯嗯,你外戚你有理,嗯嗯嗯,你好看你有理,嗯嗯嗯,你胡子长你有理,你怎么能叫傅清呢,你该叫傅有理呀,还是波斯来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