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远伯三十好几,府里有七房姨娘,当初在及笄的生辰宴上,程绾绾差点被送给他,虽然因为太子当时随手一指解救了她,但这件事始终梗在程绾绾心里。
程绾绾知道,程府在这件事上得罪了仁远伯府,尤其是她。她一直担心,仁远伯府会报复她。
现在好了,仁远伯府被抄了,她不用再惶惶不安了,但是她只是高兴了片刻,很快又高兴不起来了。
“瑞雪,你可知道仁远伯府为何被抄?”程绾绾问。
瑞雪一愣,茫然摇摇头:“奴婢没打听呢……小姐,奴婢现在就去问!”
瑞雪转头就出去,程绾绾嘱咐她隐蔽些,不要引人注意。
时辰一晃而过。
用过午饭,瑞雪还没有回来,青竹院却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聂云霜到青竹院的时候,桂嬷嬷午后的教习还没有开始,程绾绾一边温着上午学的东西,一边等着瑞雪回来。
却不想等来了聂云霜。
院里传来动静,程绾绾起初以为是瑞雪,细听脚步声却又不像。
没等她再猜是谁,就听见院外丫鬟似是阻拦谁遭了呵斥,不等她起身出去查看,聂云霜未经允许、没打一声招呼就直接进门来了。
程绾绾刚站起来,一时在桌边愣住。
聂云霜怎么会出现在青竹院?
聂云霜别有用意前来,见程绾绾愣住,越发笑得开怀,径直走过去:“程绾绾,你怎么还在屋里坐着?我还以为你胆小,没想竟这般沉得住气,还坐得住呢。”
程绾绾见她突然出现已经有些懵,她这话更是说的她摸不着头脑。
程绾绾只看着她,默默没有应声。
聂云霜习若自然到桌边坐下,她的丫鬟也跟进来,不请自便地拿了桌上的茶盏给聂云霜倒茶。
那丫鬟生得周正,模样有些眼熟,程绾绾想起来,是与赏花宴上那个被行了杖刑的翠芳很是相像。
程绾绾看她一眼,那丫鬟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茶水倒好,聂云霜端起来抿了口,只一口,又很嫌弃似的,皱眉将茶盏丢在了一旁。
程绾绾这才出声:“聂小姐,不知……”
“仁远伯府被抄了,你知道吗?”聂云霜直接打断她。
“……”程绾绾止了话音,噤声。
怎么聂云霜也来说这事?
聂云霜笑看着她:“你知道仁远伯府为何被抄吗?”
程绾绾当然不知道,打听消息的瑞雪还没有回来。
聂云霜见她不说话,扬唇继续:“仁远伯府是因为你被抄的,你不明白吗?”
程绾绾轻蹙眉,本能地不相信聂云霜这话,却又有几许茫然。
聂云霜:“程府宴上,你献舞勾引仁远伯,太子殿下当时就在场。仁远伯那老色胚对着你都快流口水了,你说太子殿下能不在意吗?”
程绾绾面色微微变了变,虽然没说话,心底却像被一根针戳了一下。
那日的事本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虽非她情愿,却切切实实发生了,而她之所以让瑞雪去打听仁远伯府被抄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联。
聂云霜盯着她的表情,幸灾乐祸地继续:“仁远伯纵容他儿子在外横行霸道都好几年了,偏偏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参加过你的生辰宴后就出了事,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一点关联吗?”
聂云霜和程绾绾都不知道那天是秦昭说了一嘴仁远伯之子无法无天的话,江诀听了进去,事后便叫人暗中去查了仁远伯府,这才牵扯出一大堆的事,仁远伯府才被抄了。
说到底,这事原和程绾绾关系并不大,但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个卑微少见世面,一个跋扈没有脑子,谁都未曾想过背后还有一大串别的牵扯。
聂云霜说完,程绾绾心底那根针愈发扎得深了些。
聂云霜还嫌不够,又说:“仁远伯遭了太子殿下记恨,落得被抄家的下场,他那个儿子窦明宇,今日午时已经被拖去砍了头了。我没敢去看,但翠环去看了。翠环,快给程三小姐讲一讲。”
翠环便是聂云霜身侧长得与翠芳很相像的那个丫鬟,她随即绘声绘色给程绾绾讲了窦明宇被砍头的场面,只把程绾绾说得脸色发白。
话到此处,桂嬷嬷来了。
聂云霜不敢叫太子知晓此事,便立马起身离去,临近前,最后问了程绾绾一句:“你说,太子殿下记恨了仁远伯,会不会也记了你?你可是给仁远伯献了舞的。”
聂云霜带着丫鬟扬长而去,及至桂嬷嬷进来,程绾绾都未回过神。
一整个下午,程绾绾都有些心不在焉,哪怕是瑞雪打听消息回来,说仁远伯府是因为侵占民田、欺压农户被抄的家,聂云霜那些话的阴影,都仍旧在程绾绾心底挥之不去。
当晚,程绾绾就做了噩梦,梦见翠环所描述的砍头的画面,又梦见自己莫名其妙穿上了一件舞衣,然后被太子瞧见,太子突然暴怒,一剑杀了她。
第二日,程绾绾找桂嬷嬷告了假,决定去一趟东宫,她要把及笄宴上的事情同太子解释清楚。
东宫门外,程绾绾等着通传。
正碰上平子从外头办差回来,便领主仆二人先进去,到前厅等候。
才走过长廊,三人就听见园子里的惨叫声。
程绾绾止步,平子也有些懵,他出去办差一个时辰,东宫这是出了什么事?
因声音离得很近,平子只得叫主仆二人原地稍候,他先过去看看。
程绾绾也听话,点点头,由得平子去了。
可等了半晌,人也没回来,前头的惨叫声倒是越发大了。
程绾绾不敢乱走,却被那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叫给骇住,和瑞雪都吓得不轻。
见程绾绾脸色不好,瑞雪想扶她就近找个地方先坐下,便往前走了几步。
长廊旁种着许多绿植和花簇,檐上还有修剪过的常春藤郁郁芊芊,三月还冷,花都未开,但足以遮挡视线。
然而往前走了几步,快到台阶时,花草便都没有了,视线一览无遗,主仆二人看过去,只见宽阔的前园中,整整齐齐站着许多仆从,一侧空地摆了一张方椅,太子遥遥正坐其中。
而惨叫声就是从眼前的前园中传过来的。
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正被按在地上,双腿被打得血肉模糊。
是真的血肉模糊。
面无表情的护卫挥着长板,那板子与普通杖刑用的木板还不一样,上头嵌着类似短钉一样的东西,每打一下,落在人身上,便会飞带起一片血肉。
主仆二人俱都看直了眼,只待又一声惨厉的叫声响起,二人再也控制不住,“啊”的大叫出声。
惊叫之后,瑞雪吓得瘫软在地,而程绾绾眼前一黑,直接仰头一倒,昏死了过去。
太医进进出出,邹吉在不远处,一边盯着偏殿处,一边训斥平子。
“你糊涂了!殿下在处置细作,正是不得空,你非得这时候禀报吗?不会找个理由将人先安置到别处去?里头吓晕那位可是东宫未来的太子妃!我看你待会儿怎么办,殿下若要处置你,我可不给你求情!”
“师父……”平子也才十五,又一向有师父邹吉教导,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岔子,眼下,吓得直抹眼泪。
他实在不晓得,正巧今日殿下抓出了之前偷窃西境事宜处置章程的细作,正在前园召集了东宫的所有下人,要杀一儆百,谁想,未来太子妃在这个时候来了。
他当时想同殿下禀报未来太子妃来了的事,殿下却不得空理会他,他在一旁着急,一时竟忘了未来太子妃还在长廊上等着,结果,就这么出事了。
“师父,这可怎么办啊!”
“我哪知道!”邹吉气道,“你就祈求上天千万保佑小太子妃别少一根汗毛吧!”
说罢,邹吉见那头,太子从偏殿中出来了,他顾不得平子,连忙过去,又对平子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殿下若找你,立刻过来!”
“殿下……”邹吉赶到江诀身旁,往殿内瞥了一眼,小心翼翼询问,“程家三小姐她……”
江诀捏着眉心,声音沉沉的:“还昏迷着。太医说是受了太大惊吓,无碍性命就是了。”
邹吉悄悄松了口气,可别把人吓死了就成。
“殿下,那前园那头……”
江诀回过头,往门里看了一眼:“先收拾干净吧。别叫护卫动手,叫底下那些人收拾。也好长长记性,别走错了路,落得一样的下场。”
话中带出一股冷意,邹吉面皮一紧,连忙应声去吩咐。
“殿下!”有太医这时出来,“殿下!程小姐醒了!”
邹吉没走远,听见这句,才替平子彻底放下心,回头看,江诀已经进去偏殿了。
程绾绾醒过来的时候,一颗心仍旧砰砰跳得飞快,眼前还是园中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耳旁只听得太医七嘴八舌的声音,很快身边又安静下来。
她彻底醒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偏殿,她在这里住过几日,但是眼下,这一点熟悉并无一丝一毫能让她安心的作用,反而勾起她一种莫名的胆战心惊来。
每回她觉得太子其实还不错的时候,就会很快发生一桩事来颠覆她的感觉。
就像刚才。
那侍女叫得凄厉无比,而太子坐在一旁,那张冠玉似的脸庞上如同笼着一层寒冬的薄雾,平静得没有丝毫温度。
也许是那侍女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吧,她试图说服自己,可还是分外无力地发现,无论如何那样冷酷、对于人命丝毫无动于衷的太子,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如同那侍女的惨叫声一般。
程绾绾清楚地感觉到,她原先对太子是又敬又畏,敬仰和畏惧可以说各占一半,而现在,敬仰或许没有变,但畏惧却放大了不知多少,于是便衬得敬仰仿佛只有芝麻大小,而畏惧,却有西瓜那么大。
她怕太子。
要是她嫁入东宫,会不会有一天做错了事,也和那侍女一样的下场?
程绾绾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耳边很乱,一时是太子先前宽和的声音,一时又是铺天盖地的惨叫。
她头疼得厉害,无知无觉间,流下一滴眼泪来。
“醒了?”江诀进来。
程绾绾捂着脑袋,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几乎是同时,她立马伸手到一边,紧紧抓住了一颗刚才还没有、却随着她眼泪落下凭空冒出的珠子。
她将小珍珠紧紧攥进手心,胸口狂跳,生怕太子刚才看见了什么。
江诀只觉她浑身僵硬,像个雕塑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果真是吓坏了。
江诀有些心烦意乱,语气只能尽量平稳:“没事了。园子里的事……同你无关。”
程绾绾麻木地点点头。
她方才头疼捂着脑袋,头发被弄得乱了,衣裙在被褥里滚过,也皱着,这样很失礼,换了以往,她一定会赶紧整理好,可是眼下却没有动,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
江诀见她只木木地点头,连“嗯”都不“嗯”一声,越发觉得她吓傻了。
此事不管怎么说,是东宫的人疏忽,江诀心里虽烦躁,却对这无辜的小丫头发不起脾气来。
他见她吓傻,试着安抚她:“好了,没事了。”
他走近一步,试着伸出手想摸一摸她。
程绾绾攥着手心,本能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江诀的手在半空僵住,滞了一瞬,只得收回去。
越发烦躁了。
他勉强温声:“园子已经收拾了,不会再叫你看见什么。”
程绾绾没吱声。
不会再看见,也已经看见过了。
江诀自进门,就没听她开过口,不管他说什么,她除了木木地点点头外,什么别的反应都没有。他都怀疑,小姑娘是不是吓得失声了。
他本想叫太医再进来看看,又想人多,怕越发吓着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江诀在榻边站了一会,两下仿佛僵持,最后榻上的人实在没有反应,他只得妥协,试着再靠近。
“要不要再找太医来看看?”他一边问,一边撩袍坐到榻边。
动作迅速,但又很轻。
程绾绾仍旧没说话,仿佛是呆了片刻,魂魄才归位似的,总算摇了摇头。
“不要太医?”江诀问。
程绾绾没说话,过了两瞬,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动作极慢。
江诀心底叹气。
他再次抬起手,话音里带着叹息的余韵,听起来十分无奈:“乖。”
他摸摸她的头:“摸摸头,吓不着。”
程绾绾这回没来得及躲,只在男人手落下的一瞬,瑟缩了一下。
她轻轻转过一点脸看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直视,眼底有些惊惧在。
还是没说话,江诀头疼,难道真是吓失声了?
江诀再摸摸她的脑袋,动作很轻,语气却是命令:“说话。”
程绾绾找回一点勇气来,只是掌心紧攥的秘密,让她紧张到嗓音干涩,夹着颤抖。
她终于开口说话,颤着声:“我、我想回家……”
江诀:“……”
江诀无奈至极:“好,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