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第三十二枝红莲(四)

事实证明,父亲不是在开玩笑。

从小到大,聂红鸾跟父亲相处的时间非常少,教育女儿是母亲的责任,男女有别,父亲就连话都很少跟自己说。

母亲会教导什么呢?自然是把自己在娘家受到的教育再如法炮制到女儿身上,无非就是琴棋书画三从四德,要贤惠要温婉要懂事,不能善妒不能贪心,要做一个好姑娘。

就连家里请的教习嬷嬷,教的也是仪态礼数,最终每个女子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此之外,她们好像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也不用去想太多,只要按部就班,父母安排什么婚姻,便嫁什么人,夫君让自己做什么,便做什么,生儿育女,操持后宅,这样度过一生也就是了。

至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天为什么会黑,女人为什么不能抛头露面——这样的问题,她们向来不被允许去思考去好奇。

所以得知父亲要代替嬷嬷教导读书,聂红鸾很不懂,父亲能教她们什么?

聂青鹭也没好到哪里去,要是聂红鸾跟聂钊是生疏,那么她跟聂钊就是生疏中的生疏,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便畏惧父亲,在聂钊跟前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更别提是有什么过分要求。

姐妹俩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不了解他,只知道父亲威严,不能惹父亲生气,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了。

谢隐教她们也不是死读书,世界上有趣的知识多了去了,没有人会没有好奇心,无非是被压制,两个小姑娘为什么重生前重生后都只盯着男人过活?不是因为她们太小家子气,也不是因为不懂放弃太过执着,只是因为她们眼界过窄——父权社会里,父亲、丈夫、乃至于所有压在她们头上的人,都只允许她们看到这些。

如果是在健康文明的现代社会长大,谢隐不认为她们还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世界那么大,好玩的有趣的那么多,人生还有未来跟理想,为什么要把一个男人当成毕生追求目标?

聂红鸾跟聂青鹭一开始很紧张,但是有卫刺插科打诨,再加上父亲态度意外的和蔼,终于让她俩渐渐放松,谢隐也不逼她们读什么四书五经,反倒是带她们做一些很有趣的小实验,甚至还带两个小姑娘去捉蝌蚪,又在院子里开了一片地说是要种菜。

前世的皇后娘娘跟世家夫人,别说下地,她们只看到过做好的菜,菜生前是什么样子她们可不认得,一开始聂红鸾还因为泥土很脏不愿意下手,只是又不敢违逆父亲,委委屈屈跟着做了,才发现一点都不累,反倒挺好玩。

谢隐知道聂红鸾爱看那些志怪小说,拿来打发时间他不反对,但在思想还未成型的情况下看这种书并没有什么好处,但直接让两个女儿来读书,她们没兴趣,也读不进去,还可能造成逆反心理。

学习这种事,如果一味地强逼,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谢隐连夜赶制出了连环画,他自己重新誊抄了一本游记,还给游记添上了插画,这样翻开来便色彩鲜艳,十分吸人眼球。

他还做了一本动植物大全,里头可太多太多两个小姑娘没见过的了,哪怕聂红鸾贵为皇后,她也没有得到过多少自由,她全部的尊贵与权力都来自于皇帝的赐予,他给的时候她是,他不愿意给了,冷宫便是她唯一的归宿。

聂红鸾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被谢隐没收了不少,姐妹俩潜移默化,在思想跟行为上都有了很大转变,每天除了跟卫刺练武就是跟父亲读书,还要陪伴母亲,生活一充实忙碌起来,谁还有工夫去想皇帝啊!

原本姐妹俩可是卯足了劲儿在皇帝跟前表现,希望能入他的眼,皇帝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他嘴上不说,实则很享受这种被美人讨好的感觉,女人追捧谄媚他,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他什么都懂,但他就是不说,还有谁能比他更鸡贼?

他不仅不说,还会不着痕迹地挑拨,令聂红鸾与聂青鹭关系更差。

总之一切能给聂钊添堵,能毁去聂家根基的事情,皇帝都很乐意去做。

谢隐要求两个小姑娘每天都写一篇观察日记,每周一本书,并且要有读书笔记,总之谁都别想偷懒,十五六七的年纪嫁什么人?身子骨都没有发育好,自己尚且不成熟,便要生孩子当娘,也不怕一脚踩进鬼门关里!

聂红鸾与聂青鹭的关系也在这样的生活在渐渐缓和,是这样的,不缓和也不行,毕竟她们有时候得互相抄作业。

而且,在一张床上睡久了,每天早上起来到晚上闭眼,几乎都跟对方形影不离,一开始还有力气吵架,后来跑步跑得差点儿断气,别说吵架,冲对方翻个白眼都觉得累。

眼界宽了就觉得,以前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至于吗?

两人因为落水身体不好,被谢隐留在家中好几个月,直到初秋,皇帝的姐姐长乐公主于宫中举办赏花宴,帖子递到了相府,两人才终于得到自由,被允许出门参加宴会。

以前听到有宴会,那姐妹俩势必得你争我抢,绞尽脑汁地艳压对方,好在底线有,不至于给对方下药搞得无法出门,但这一次两人都有点犹豫。

自律的生活过久了,爹说今天可以出门玩,可功课还是得照样做,现在想来,参加这些宴会也没什么意思,大家凑在一起,没几个人愿意说真话,有时候唇枪舌剑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一想到皇帝也会出席,姐妹俩又开始犹豫。

最终两人还是决定要去,说是长乐公主的赏花宴,其实就是给皇帝的选妃宴,聂红鸾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所以想要进宫,聂青鹭也仍旧想比姐姐嫁得更好。

谢隐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对夏夫人说:“明日你们进宫,她们俩做什么,你都不必管,随她们去吧。”

夏夫人忧心忡忡,这几个月两个女儿的关系和缓不少,但她还是担心两人一出席公共场合,就会因为对方抢了自己的风头而不高兴,到时候这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关系又要面临崩塌,那可如何是好哦!

不过相爷都这样说了,夏夫人素来温顺,便对着谢隐点点头,将他的话听到了心里去,并且牢牢记住。

聂红鸾与聂青鹭同住,两人一同起床一同梳洗一同更衣,打扮成什么样也都看在对方眼里,想要艳压彼此是不可能了,倒不如各退一步,选更合适自己的。

聂红鸾长相端庄明丽,聂青鹭则娇艳妩媚,姐妹俩各有各的美,只要不掐架,站在一起还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到了宫中后,夏夫人谨记谢隐的话,看着两个女儿跟其他人打招呼聊天,她也一言不发,在这种场合,其实她自己也挺露怯,毕竟她的出身跟其他大户人家的夫人不能比。

聂红鸾跟聂青鹭坐在一起,两人都是双目直视前方面不改色,聂红鸾语气平和:“我再说一次,你是抢不过我的,今天日子特殊,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你也要见好就收。”

聂青鹭很不满意:“凭什么你就说我抢不过你,也许根本用不着我抢,陛下会自己送上门来呢?”

聂红鸾心想,绝无可能,皇帝前世什么样子她记得清清楚楚,聂青鹭跟他毫无交集。

两人虽说关系缓和不少,但让她们立刻亲热起来,那绝无可能。

聂青鹭待得烦了,偷偷摸摸趁着人不注意,往人少的地方走,聂红鸾注意到了,先是皱了下眉,没说什么,可过了好一会儿不见聂青鹭回来,她才开始担忧,怕聂青鹭在宫中横冲直闯,别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人家知道,要说他们聂家没规矩。

所以她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聂青鹭还是没回,自己也跟夏夫人说了一声,随后暂时离席。

这宫中什么模样,聂红鸾闭着眼睛都能走,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一切快乐的、幸福的、悲伤的、痛苦的……通通都留在这里,即便死亡也没有带离。

奇怪,刚才分明看见聂青鹭往这个方向走来着。

宫中的侍卫不少,这边向来没什么人看守,因为也没人住,皇宫太大了,皇帝又没有太多妃嫔,因此空出的宫殿更少,这些地方把守的侍卫自然也少,聂青鹭该不会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跑得这么远吧?!

聂红鸾有意不再去管,想要转身回去,终究又屈服了。

要是聂青鹭在外头丢人,爹爹知道会生气,他们聂家的名声也别要了,所以她这绝对不是担心聂青鹭,只是为了防止聂青鹭做出什么蠢事!

一个为了生孩子能乱吃江湖郎中开的生子药,还硬生生把自己吃死的人,能指望她脑袋瓜子灵光吗?

只是这往里一走,聂红鸾便瞧见了聂青鹭的粉色衣摆。

今儿早上,聂青鹭自己选的衣裙,粉粉嫩嫩的,穿着宛如春花鲜艳动人,别的不提,这倒霉妹妹的容貌确实是出色,聂红鸾不曾否认。

这是干什么呢?这什么姿势?

聂青鹭以一个十分不雅的造型蹲在假山后面,她身形纤细,遮掩的密不透风,正悄悄往前看着什么。聂红鸾走近后,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把她吓得差点蹦起来,还反应很快地双手捂嘴,瞪大了眼睛看向聂红鸾,然后在聂红鸾开口说话之前,分出一只手死死捂住聂红鸾的嘴!

聂红鸾一句你在搞什么鬼还没说完,就被迫蹲了下来,生平头一回,姐妹俩跟小贼一样蹲在一起,聂青鹭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聂红鸾不要出声,然后指了指前方,让她看,聂红鸾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聂青鹭的,悄悄把头往前伸,透过假山缝隙,她看见了无比震惊的一幕,眼睛瞬间睁大!

聂青鹭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聂红鸾有动静,正奇怪呢,聂红鸾自己失魂落魄地松开了,于是她赶紧凑上去,看见那两人已然抱在了一起,她又看了聂红鸾一眼,发现聂红鸾魂不守舍,顿时压低了声音说:“皇帝本来就不会只娶一个妻子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聂红鸾怎么会不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她还曾因为自己不能生育,主动给皇帝纳妃,那些妃子都是她亲自挑选的,皇帝还非常不乐意去宠幸她们,是聂红鸾再三恳求他才答应——可她刚才看见了什么?

跟皇帝抱在一起,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女子,不正是前世她给皇帝选的妃子之一?

他们居然现在便认识了?!

聂红鸾突然想起这阵子看的几本小说,其中一本书里有个配角,也是先有了心上人,却又因为家族不能娶身份地位的心上人为妻,于是“忍辱负重”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将大户人家的家产通通骗到手后,便下药毒死了妻子,之后便与那位心上人双宿双飞——小说是以被毒死的大户人家小姐视角开始,整体是一部爽文,大小姐重生回来后根本不再嫁给前任渣男,而是以女儿身撑起门楣,正大光明将男方打压的无处喘息,最后心上人另嫁,男方却主动回来求她。

看小说时聂红鸾爽得不要不要的,全程自动代入大小姐视角,看到大小姐如何虐渣打脸,仿佛自己也这样做了。

现在想想,那渣男前夫,不就是皇帝?

而自己便是那被骗的原配,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聂青鹭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结果聂红鸾表现的这么激动,她小心翼翼地问:“喂喂喂,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难看,真的就受了这么大打击吗?”

她一路跟过来的时候都没觉得很可怕啊,皇帝今年都二十二了,比她们姐妹俩年纪都大,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曾立后,虽然能猜到他是想要娶聂氏女所以才拖到现在,但聂青鹭也不至于认为皇帝是为了聂氏女才一个妃子都不要。

敢情人家不是不要,而是偷偷地要啊!

她这么想着,状似不经意地看向聂红鸾,却发现聂红鸾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苍天啊大地啊,这恶毒嫡姐天天跟自己掐来掐去,还动不动出口损人,向来都是一副鼻孔长在头顶的傲慢模样,看得人格外生气,曾几何时看到过她哭?聂红鸾居然也会哭?!

聂青鹭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本想出言讥讽两句,可聂红鸾一直流泪,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让聂青鹭觉得自己要是开口损人会显得很没有良心。

最终,她选择小心试探:“你没事吧?你别哭啊,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皇帝就是皇帝,皇帝是不会只娶一个妻子的,虽然他现在还没有立后,但也不会为了你守身如玉呀!再说了,皇后又不一定就是你!”

到了最后她还非得再表达一下自己的立场,表明自己也想当皇后,让聂红鸾别这么真情实感。

聂红鸾却心道,你又懂什么?

她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而这最凄惨的一幕偏偏被最讨厌的妹妹看个正着,一时间,聂红鸾又想继续哭,又不想被人看见,半晌,她竟病急乱投医,伸手搂住了妹妹的肩膀,把头埋进了妹妹颈窝,泪水这才肆无忌惮地流淌成河。

聂青鹭傻眼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僵硬地拍了拍聂红鸾的背:“……你要是真的这么伤心,就别进宫了吧,这个苦让我来吃。”

聂红鸾真是想哭又想笑,聂青鹭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大笨蛋,就她这脑子还想进宫,怕不是被皇帝耍得团团转。

不知过去多久,那抱在一起的人已经分开,女子回了殿内,皇帝也独自一人快步离去,只剩下姐妹俩,聂红鸾才抬头看向天空:“我真是个废物。”

聂青鹭猛点头。

“你点什么头?我说我是废物,你很高兴?”

聂青鹭小小声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就是附和一下你,不然没人搭理你,你多没面子啊?”

聂红鸾被她给气笑了:“我看你就是不盼着我一点好。”

聂青鹭吐吐舌头,聂红鸾本来还想再说两句,但转念一想,她们出来时间够久了,也该回去了,免得夏夫人担心,可她刚刚才哭过,怕被人看穿,硬是用力揉了双眼,看得聂青鹭直呼狠人。

回到宴会上,见聂红鸾眼睛红肿,长乐公主连忙关心询问,她回答说是眼睛突然不舒服,伸手揉了两下后奇痒难耐,所以再度揉过之后就成了这样。

说着,还伸手用力揉,揉过之后愈发红肿,衬托聂红鸾美丽的面庞,倒是愈发叫人怜爱了。

这时,内侍尖锐的声音响起,是皇帝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完全看不出来之前与一个女子相拥亲吻情深意浓过,这是聂红鸾重生回来后第一次看见他,原以为会激动、怨恨、愤怒,可真的看见了,她发觉自己心中居然意外的平静,平静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难道是不爱了,或者是不恨了?

不,还是恨的,至少这恨意从没有过改变。

聂红鸾忍着没有抬起头,她怕自己一跟皇帝四目相对,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情绪,但她这副表现看起来很像是在害羞,落在皇帝眼里自然万分满意。

聂钊的两个女儿,聂红鸾、聂青鹭,其实按照他本心来说,更愿意娶聂青鹭,毕竟聂青鹭的母亲夏氏还活着,若是自己娶了聂青鹭,说不定更能让聂钊忌惮。

可聂青鹭毕竟是从庶女变成的嫡女,名声不大好听,所以思来想去,皇帝还是选择了聂红鸾。

此前两人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的结果都让皇帝很满意,十五六岁的姑娘,情窦初开,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九五至尊稍微暧昧一些,她便娇羞地红了脸。

但今天她怎么害羞成这个样子,连头都不曾抬起?

倒是聂青鹭来来回回打量了皇帝好几圈,发现虽然皇帝长得很不错,但跟爹爹,跟卫刺比起来都差远了,要知道卫刺可是女孩子呢!

聂青鹭是个很典型的享乐至上主义者,她想嫁给皇帝,是因为前世记忆中,皇帝姐夫一直是一心一意对待姐姐,连其他妃子都没有,聂红鸾没有生下皇子,他也完全不在意,跟自己那个没有孩子就谋算纳妾的夫君一模一样。

聂青鹭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就是想要个对自己好的夫君,而皇帝不仅身份尊贵,人品也好,贵为九五至尊都能不纳妃,别的男人还不如他呢!

可是,可是皇帝好像也没那么好看呀!

聂青鹭很纠结,她看一眼皇帝,低头看一眼面前的桌子,看一眼桌子,再看一眼皇帝,眼角余光瞄见身边的聂红鸾,双手竟是紧紧抓在膝上,衣裙都因此被抓出了褶皱,这让聂青鹭很奇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小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那要不你先回去?”

聂红鸾感觉自己情绪正处于崩溃边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爆炸,这时候听见聂青鹭的声音,再讨厌都感觉像是天籁。

周围的人在说话,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心口那处疼得要命,仿佛又回到前世最终,被一箭穿心,皇帝的眼神却冰冷无比,好像死去的只是一个牲口、一个物件,而不是他相濡以沫许久的发妻。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难道他就没有丝毫的后悔,丝毫的心痛,丝毫的不舍?夫妻多年,竟是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恍惚中,聂红鸾想起那本小说里,身为女主的大小姐说的话。

太过自作多情就会陷入无知的深渊,你在这里为了别人要死要活,却不知人家根本不在意你。

问那么多为什么,又有什么用?他就是利用你,就是弃如敝屣,你拿他又有什么办法?既然不甘心,就报复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