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将小儿子接回身边,皇帝便一直叫他四儿,因为他排行第四,也是老幺,这个称呼显得亲近,可不管他怎样试图接近,小儿子都冷漠以对,眼前的路捡如此生气,恍惚中令皇帝明白了什么。
四儿。
这个称呼看似亲昵,实则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路捡,他的母亲被父亲所骗,父亲在和母亲有了他之前便有了三个儿子,他跟母亲是后来者,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路捡发完脾气,见皇帝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不由得有点后悔,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若是对着叶夫人叶羲禾,他能立马道歉撒娇求她们原谅别跟他生气,可对着皇帝,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说抱歉。
皇帝别过头去,半晌道:“是我不好,路捡,那我以后就叫你路捡吧。”
其实他有个乳名叫长命,他的母亲周瑶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因而给他取了这个乳名,但皇帝只短暂地在去接他时唤过,回到皇宫后他便叫他作四儿了。
路捡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皇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路捡跟叶家人说话撒娇,听着他管叶秀才一口一个爹的叫,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欺骗心上人,如果能够真正从头开始,儿子会不会也像这样依赖他、亲近他?
他看向谢隐跟叶羲禾:“你们二人随我来,我有些话要问你们。”
路捡立马跳起来:“我也要听!”
他怕这个人欺负他隐哥跟羲禾妹妹。
皇帝无奈,又舍不得拒绝儿子的要求,最后除了烂醉如泥的叶秀才,连叶夫人也参与了进来。
皇帝先是对叶羲禾跟谢隐道:“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很清楚,那太叔铸做事过分恶毒,我饶不了他。”
叶羲禾的手轻轻颤了下,被谢隐握住,她跟太叔铸的纠葛,爹娘不知道,所以少女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皇帝,求他别在母亲面前说。
皇帝愈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果真没有泄露给叶夫人知晓,而是干脆明了地告诉路捡:“我多年劳累,心力交瘁,身体不大好,估摸着是活不了几年了,也不知是否能看着你坐上这个位子,继承大统。”
路捡一听,立刻愣住,他嘴唇动了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而且,我不是你儿子,你认错人了。”
“路捡,你上头那三位兄长,尽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只知道窝里横,又敏感多疑,一旦叫他们当上皇帝,他们必定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与你亲近的叶家,你想要为他们带来灾祸吗?”
当然不想!
皇帝又目光慈爱地看着他,这眼神令路捡感觉非常别扭,“为父的确是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我也时常想,若只娶你娘做妻子就好了,到头来也不会辜负她这样多,她跟了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是我对她不住。”
明明没有记忆,路捡却痴痴落下泪来,叶夫人跟叶羲禾都心疼的厉害,当叶夫人给他擦眼泪,路捡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哭了。
皇帝眼角似乎也有水光闪动,他坦然地对孩子说道:“是我不好,但这世道对女人也太过苛责,路捡,继承这个位子,然后努力去改变吧,让世上如你娘那样的女人,不至再遭受相同的流言,能够昂首挺胸的自由生活。”
谢隐没想到皇帝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仅如此,就连叶夫人叶羲禾都深感惊讶。
皇帝没有立刻逼着路捡做选择,而是让他好好想想,而后起身告辞,不让叶家人送,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马蹄声渐渐远去,路捡却一宿没睡,他睡不着,直到第二天,得知自家捡来的娃是皇子,昨天晚上皇帝还来了,自己还指着皇帝鼻子骂人家又老又丑的叶秀才酒醒,那一副震惊脸才让路捡笑出声来。
回家后叶羲禾也没闲着,她仍然每天都用功读书,路捡来找她时,她手里那卷史书还没放下。
“羲禾,不能科考做官,为何要天天读书?”
叶羲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长见识呀!书读多了才能明白大道理,才不会被人骗,最重要的是,能够独立思考,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不能科考,多读书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完反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路捡摇摇头:“没有呢,你继续读吧,我不打扰你了,我去找娘。”
叶夫人正在纳鞋底,路捡穿得衣服鞋子都是路上买的,她想亲手给他做双鞋子。
路捡依偎在她身边,痴痴地看着她的脸,把叶夫人逗笑了:“这是干什么呢?”
“觉得娘真好。”
叶夫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也很好。”
“娘,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出过门?如果不是隐哥跟羲禾强烈要求你一起出去,你留在家里会做什么呢?”
“做什么啊……”叶夫人仔细想了想,“浇浇花做做饭,给你爹缝缝衣服吧。”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叶夫人轻叹:“是啊,都是这样的,区别无非在于是自己做,还是交给下人做。”
世上有那样多的男人,他们可以做官,可以读书,可以开酒楼,可以当厨子……三百六十行他们每一样都可以做,而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女人除了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可以做,所以一旦有某个女人做了出格的事,就会立刻被钉在耻辱柱上,拿她杀鸡儆猴,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女人。
为何会如此?
“今天是怎么了,突然问这样多的问题?”
路捡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对着叶夫人深深鞠躬,转身离开时,叶夫人突然叫住他,他回过头,只见她头都没抬继续做绣活,语气温柔:“注意安全呀。”
路捡鼻子一酸,嗯了一声,怕自己泪洒当场,跑了出去,而叶夫人的泪水也落在了刚纳一半的鞋垫子上。
他会努力的,他要让嘉禾能去当官,让娘能够自由的出门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还要让每一个像娘那样的女人,都能在世间拥有一席之地。
路捡无法面对离别,害怕自己会因为不舍和软弱不想离开,所以打算悄悄不告而别,结果刚趁着夜色推开家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等他的谢隐。
少年低着头,“别拦我,隐哥。”
半晌,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路捡呆呆抬头,谢隐轻笑:“你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老师,你觉得呢?”
“啊,我就说呢,为什么白天问我那么奇怪的问题,原来是想偷偷离开啊!”
叶羲禾出现在他身后,“我要告诉娘哦,就说路捡不乖,想偷跑。”
他一下就急了:“别,羲禾,好妹妹,别跟娘说,她会生我气的。”
“那你叫我一声好姐姐。”
路捡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羞答答:“……好姐姐,求你别说了。”
叶羲禾偷笑,抬手拍他的肩,让他看自己手里的令牌,路捡傻傻眨眼:“这是什么?”
“是陛下给我的,说是有了这个,我就能和隐哥一起帮你了!”说完叶羲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然我还不是很厉害,但我会努力的!”
她也想告诉很多像自己一样的女孩,即便遇到再坏的人,也不可以逼迫自己屈服,但是比起规劝女孩们,她更想把太叔铸那样的人渣给骟了。
“好了,先回去睡吧,明儿一早禀过爹娘再走也不迟,嗯?”
路捡很不好意思,,然后谢隐搭住他一边肩膀,叶羲禾也搭住他一边肩膀,他承受着这两坨要命的负担,嘴上抱怨,脸上却全是笑。
就算未来路途再遥远再艰难,他也不会怕了。
四皇子平安归来,皇帝最心爱的儿子失而复得,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速度立四皇子做了太子,其余三位殿下的谋划通通宣告失败,与此同时,皇帝因一件小事龙颜大怒,当朝罢免了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太叔铸,并且痛斥了丞相一党,看那中气十足的模样,少说还能再活个二十年。
负责为皇帝调养身体的谢隐面不改色:“陛下要冷静一些,尽量不要动怒。”
皇帝:“朕怎么能不动怒!一个个只想拿俸禄,却不愿做实事!”
谢隐又刺入一根银针为他排气化瘀,免得人被气炸,皇帝顶着一背银针继续发牢骚,可能是因为从前没有人听,而谢隐脾气好又守口如瓶,他一天到晚地对着谢隐吐槽,路捡跟叶羲禾有幸听过两回,都吓得拔腿就跑,也就谢隐能撑到现在。
“陛下这么生气做什么,说不定马上就有更让陛下生气的。”
要说谢隐这张嘴,那可谓是开过光,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皇帝就接到了暗卫秘报,前去追查太子殿下遇刺一事的人带着证据回来了,这刺杀者不是皇帝以为的大皇子跟二皇子,反倒是最不起眼的三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眼见争不过路捡,皇帝又偏心的厉害,也就老实了,反正也没人能保证老四在这位子上可以坐多久,说不定很快父皇就忌惮他了呢?
惟独从来没有过优势的三皇子,反倒是那个嫉妒心最强的。
三皇子因此被圈|禁,连带着他的心腹也通通被发落个干净,皇帝还是偏心,虽然在儿子里他最偏心路捡,可其他儿子跟臣子,他会偏心谁这还用说吗?
可怜太叔铸因错被直接罢官,又因三皇子一事被牵扯其中,虽说他未曾参与,但活罪难逃,太叔家被抄了个干干净净,一干人等也都成了庶民。
要知道他原本可是跟着岳父郑丞相支持大皇子的!
结果这女婿却是个二五仔,郑丞相羞愧难当,太叔家没落,他巴不得立刻跟太叔铸撇清关系,但那糊涂女儿却死活不肯和离,郑丞相一怒之下让人强硬把女儿抢回家,逼着太叔铸签了和离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郑家姑娘虽与太叔铸成婚数载,却并未有过孩子,再加上父亲是丞相,上门求娶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为了断掉她的念想,郑丞相从学生里挑了个人品样貌俱佳的状元郎,将女儿许配给对方,好家伙,这刚过门三个月,女儿就有喜了!
这再想想她嫁进太叔家好些年始终未有身孕,问题出在谁身上还用说吗?
太叔铸的日子可不好过,他触犯龙颜一朝跌落云端,对他这种自尊心极高的人来说,真是比杀了他都难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最恨的太叔寅,以及他想要得到却始终无法得到的叶羲禾都站在了他这辈子都触手不及的高度,他怎么能好受啊!
清醒着面对残酷的现实太过痛苦,太叔铸开始酗酒,抄家伙家里就那么点钱,全叫他嚯嚯光了,这么一个人,居然因为这次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能站起来,更可笑的是,他是喝酒喝死的。
当身体不好的太叔正发现长子身子都硬了时,终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太叔家没了最出色的嫡长子,他终于厚着脸皮去求飞黄腾达、今非昔比的庶子。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有将他接去奉养,更没有重新扶持太叔家。
世家与宗族,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因为它们是封建社会掌权者吃人的工具。
谢隐只略施援手,令太叔正等人不至于饿死,却也要付出自己的努力去工作,天天躺着等天上掉馅饼显然是不可能的。
路捡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所以跟皇帝的父子关系倒是和缓许多,和缓,指得是他能平心静气听皇帝说十句话而不出声怼回去,再多的就不行了,冷嘲热讽的,所以哪怕皇帝退位当了太上皇,还是天天生大气,得谢隐给他扎针。
然后他就对着谢隐絮絮叨叨的念,担心路捡都要三十了还不娶妻,谢隐一般当他的话是过耳云烟,听过就忘。
没娶妻怎么了,路捡的功绩,足以令后世传扬,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他。
太上皇也就是例行公事抱怨抱怨,然后就对着谢隐吹嘘夸赞,谢隐很无奈,又不能不听,“爹娘说下个月准备两人结伴出去游玩,陛下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免得在宫中躺出病来。”
叶秀才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特别浪漫地想跟叶夫人来一次双人旅行,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疼爱的好女婿会背刺自己。
为啥要塞个多余的太上皇进来啊?!
他姑娘如今是公务繁忙的正二品大官,这一个月都不一定回一趟家的,他想跟妻子出去过二人世界,加个太上皇算怎么个事儿呢?
太上皇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心上人,他跟叶夫人相谈甚欢,但从未有过逾矩的想法,叶秀才却紧张的要了老命,三人这一上路,还真别说,意外的和谐,谢隐也终于腾出空来,不必再听太上皇对着自己耳朵念经。
已经二十八岁的路捡还是那个笑容阳光的少年,叶羲禾也没太大变化,只是更加坚毅自信,大家都有工作要做,但每个月必定会有一聚,聚会上,英明睿智的青年帝王满脸不爽地抱怨某个臣子是个杠精简直气死他了,聪慧沉稳的女官张牙舞爪拍桌子骂她遇到的要溺死刚出生孙女的愚昧父母……两人口沫横飞的骂,谢隐默默地地给他们剥橘子皮削苹果倒茶水,免得口渴了骂得不够顺畅。
微风拂过,恰巧吹来两片叶子,两片叶子分别糊在路捡跟叶羲禾脑门上,滔滔不绝的两人这才停下来面面相觑,然后三人齐齐放声大笑,惊醒树梢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