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第二十七枝红莲(十)

10、

皇帝在宫里抓心挠肺睡不着觉,路捡在叶家过得简直不要太开心,娘是好人,哥哥妹妹是好人,就连第一次见面的爹也是大好人!

因为彻底忘记了过去,所以不会再痛苦,身为四皇子时的他能够感受到皇帝父亲对自己的爱,那是一种包含了怜惜、愧疚等种种情绪的父爱,可他却无法为之动容,因为他太清楚,倘若皇帝能够克制,事前告知母亲他的身份,哪怕是告诉她家中已有妻儿,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又想要江山,又想要爱情——这就是皇帝吗?

真是贪得无厌。

甚至于四皇子觉得母亲如果还活着,父亲不一定会爱她,他爱的也许只是记忆中那个美好欢快的少女,但丧母后又独自一人生下孩子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快乐,父亲根本不了解那十年母亲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却说爱她。

一人高高在上,仰望万民,掌握着其他人的生杀大权,会被畏惧是理所当然之事,他有了权力,又害怕孤独,渴望真心,所以那个坚强地照顾母亲的卖豆腐少女能够打动他,她美丽、纯真、善良,还有不离不弃的高贵品质,父亲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也许和那样的女孩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会报以真心。

他的确是成功了,他有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有了一个完美的白月光,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痛苦地思念着她,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他不再选妃,甚至不再碰宫妃,再没有孩子出生,那又怎么样呢?

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因为是皇帝,所以只爱一个人,不碰别的女人,就是至高无上的真爱了吗?

太好笑了吧,这种事每个女人都做得到啊,父亲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说的?

这就能证明他很深情,母亲应该原谅他吗?

他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他的欺骗是实打实的,四皇子对皇帝的怨恨也是。

从母亲死后,他就没有过快乐的时刻,叶家不同,叶夫人像极了娘亲,而叶秀才也是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尊重娘、爱护娘就可以,不要骗她。

忘记了一切的路捡每天都乐呵呵的,这才是真正的他,他的母亲没有去世时,哪怕每天都要很辛苦的早起磨豆子卤豆腐,他也总是这样笑。

后来被父亲接走,才渐渐变得不爱说话。

路捡在叶家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有他跟谢隐在,私塾里的孩子都要乐疯了,小叶先生很厉害,什么都懂,可不知为何,大家总是有点怕他,路捡哥哥就不一样了,他超会玩的!

甭管爬树还是翻墙,投壶还是踢球,路捡永远能跟小朋友们玩到一起。

这一天,孩子们进学堂上课,他看见叶羲禾朝自己招手,快速跑过来:“怎么了?”

叶羲禾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知道吗?这个月二十号是隐哥的生日。”

路捡:!!!

他不知道!

而且他不仅不知道,他还没有钱,想给谢隐买个生日礼物都不行,叶羲禾小小声跟他说:“我可以借你一点钱,不过你得陪我出门,我们偷偷去买,别让隐哥知道,给他一个惊喜。”

路捡点点头:“我懂我懂。”

两人相视一笑,偷摸溜了出去,这也让始终盯着叶家的人立刻回去禀报士子,太叔铸一听说叶羲禾出了家门,立马带人来拦截,两人还没买到东西呢,迎面就碰上太叔铸,叶羲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她不怕他了!

太叔铸却一脸阴沉:“羲禾,好久不见,那日在街上的果然是你。”

路捡警惕地看着他,伸手挡在叶羲禾跟前,太叔铸一看,怎么四皇子也在这?而且还和羲禾走得这么近?难道说,她又勾搭上了一个?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太叔铸只觉得头顶一片绿油油。

他在路捡跟前不敢放肆,先向路捡行礼:“见过四殿下。”

路捡一头雾水地朝叶羲禾看去,叶羲禾也满脸懵,四殿下?太叔铸在叫谁?

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太叔铸是个心机很深,观察力也极强的人,他一眼瞧出四皇子跟往日里相比很有些不对,按理说对方不应该不认得自己,可眼下四皇子面上却是一片茫然,再联想到三殿下说过,四皇子伤重,据说是头部受了重伤,难道说……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他试探着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路捡更不懂了,但他很警惕:“我为何要记得你,你以为你是谁?见过你一面就得记得?像你这种长得如此普通之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谁看了能记住?”

太叔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抿了下嘴角,看向叶羲禾:“你不要以为你从太叔家离开,就能摆脱我。”

换作从前他用这种语气跟叶羲禾说话,早把她吓成小兔子缩作一团瑟瑟发抖,然而此刻叶羲禾一点都不怕,她回嘴道:“那你来啊,你以为你是谁?还摆脱不了你呢,我不是刚走一年吗?说得好像这一年你都知道我在哪里一样,能不能别吹牛?”

太叔铸立马脸色铁青,他一挥手,就想让人上前带走叶羲禾,结果他的人刚动一下,突然凭空出现数名身着黑衣戴着面具的暗卫,拔剑对准了他的脖颈。

太叔铸心头一凛,看到对方身上衣服的花纹,认清楚了是皇帝暗卫,心知这肯定是皇帝不放心最疼爱的小儿子,因此派人来他身边保护,自己让人出手带叶羲禾走,被误认为是要刺杀皇子了。

“诸位,误会,是误会,我只是想带我的女人走,井不是要伤害四殿下。”

暗卫才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剑仍旧架着太叔铸的脖子,逼迫太叔铸等人步步后退,直到太叔铸带着人离开,他们才齐齐上前,围成一圈朝路捡跪下,“属下见过小殿下!”

路捡左看看右看看,小声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家里是做买卖的。”

暗卫们险些绝倒,他们本来是要暗中保护,偏偏太叔铸要对殿下动手,如今已暴露身份,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向殿下解释清楚,井且将殿下带回宫中。

外头实在是太危险了,到现在都还没查出来当初刺杀小殿下的幕后士使到底是谁。

路捡肯定不会跟他们走啊,他都不认识这些人!

哪怕他们说他是什么四殿下,他也不信!

他不是!

暗卫们没有办法,只能如实向皇帝禀报,皇帝得知小儿子知晓了身世还是不愿意回来,他纵容他在叶家待了好几日,心里也实在惦记得厉害,便趁着夜色悄悄坐了马车出宫,前往叶家。

叶家人正围成一圈吃烤肉,锅子是谢隐特意找人定做的,除了肉之外,还有其他蔬菜,这种大冷天待在家里吃着烤肉喝点没什么度数的果子酒,简直不要太美妙。

就是叶秀才酒量太差,两杯果子酒下去脸就红了,一改平日严肃古板,还士动去摸叶羲禾的脸蛋叫她乖女儿。

叶羲禾被爹爹弄得满脸通红,她不是小孩子啦!

于是她抓住路捡朝她爹怀里一推,路捡非常愿意被叶秀才“蹂|躏”,哪怕叶秀才因为吃醉了酒手头没点轻重,连他的发髻都被搓散开,路捡还是笑个不停。

叶夫人看不下去了,拿筷子敲敲叶秀才的手腕,叶秀才都喝醉了还不忘跟妻子撒娇,看得叶羲禾一愣一愣——原来爹在娘的面前是这样的啊?

正笑闹作一团时,叶伯战战兢兢带着人进来,突然来了陌生人,除了醉酒的叶秀才,其他人都很紧张。

哪怕皇帝身着便服,他身上的气势也仍然压迫力十足,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看见了被叶秀才抱在怀里撸头毛的小儿子,顿时表情错愕:“四儿?”

路捡一点都不嫌弃叶秀才,怎么又来一个管他叫四什么的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人,路捡很有种想骂他怼他揍他的冲动,他没好气地说:“谁是四儿,我有名有姓,我叫路捡!”

是了,皇帝想起这名字还一肚子火,给他的宝贝小儿子取名叫路捡?这名字是哪位大聪明取的?怎么这么有学问呢?!

他忍着气,对路捡说道:“四儿,暗卫应当已经告诉你你的身份了,我是你亲爹,你看,我们俩长得多像。”

“你放屁!”

皇帝一愣,其他人也愣住,大家纷纷看向瞪着眼满脸通红非常上头的叶秀才。叶秀才愤怒不已,伸手大逆不道地指着皇帝的鼻子:“这是我、我家孩子!跟你长得像……跟你哪里像!瞧你那一脸褶子!不知道的害以为你是我们家路捡的爷爷!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皇帝:???

路捡立刻应声:“爹说得没错!我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这么老,又这么丑!”

这话就纯属污蔑,皇帝生得是仪表堂堂身材高大威猛,虽然因小儿子的失踪大病一场,但看着仍旧是龙精虎猛的模样,怎么就又老又丑了?

但架不住路捡对他有种天然的排斥,又老又丑,就是又老又丑!

皇帝被自己儿子气得说不出话,场面顿时十分尴尬,半晌,谢隐轻声道:“来都来了,坐下吃点?”

皇帝:……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帝,怎么从进门到现在没一个人给他下跪?这小子居然还敢让他来吃点儿?!

这说得是人话吗?!

但架不住宝贝小儿子在,皇帝舍不得对他大小声,而他一旦对叶家人面露凶光,路捡立刻朝他输出,为了跟小儿子拉近距离打好关系,皇帝深吸一口气,回应谢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吃过烤肉,每年皇室狩猎,烤肉都要吃上好几日,但像这种需要自己烤的还是头一回。

来之前皇帝想了很多,太监总管也斗胆给了他建议,趁着四儿没有记忆,抓紧机会跟他处好关系,兴许也能享受一番迟来的父慈子孝……

但是看着路捡殷勤地照顾叶秀才,给叶秀才擦脸擦手烤肉,皇帝啪的一声攥断了手里的筷子。

路捡脱口而出一个字:“赔!”

皇帝:……

他忍着气,这时候,一片烤的外焦里嫩还蘸了酱汁的五花出现在他面前的碟子里,皇帝一愣,看见叶羲禾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我爹他就是这样,酒量很差,又爱喝,醉了就比较狂野收不住,请您见谅,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再傻也猜得出来面前这位的身份了,叶羲禾有点点紧张。

她不知道,她这欢快又大胆的模样,恍惚中又让皇帝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初遇心上人时的情形。

那时她日子虽艰难,却笑容满满,是谁让这样的笑容消失了呢?

他又不禁看向小儿子,四儿生得像他,笑起来的神态却像极了心上人,只是四儿不爱笑,然他在叶家过得开心,没有过往的记忆,无比快乐,于是笑容也时常在脸上挥之不去。

皇帝这一生真心相待的就这么两个人,而这两个人的笑容,似乎都是被他夺走的。

“这位老爷,您没事吧?”叶羲禾不懂啊,怎么就用公筷给他夹了一片烤五花,就把人弄得眼圈都红了?

皇帝怎会在外人面前失态,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摇了摇头,对着叶羲禾不免和颜悦色起来:“多谢你了。”

原本正在照顾叶秀才的路捡瞬间警觉:“这位大爷,我警告你,你可别打羲禾的士意,她是有夫之妇,你也不看看自己多老了!”

皇帝刚才满心的触动与心软,迅速在小兔崽子的话里消失殆尽,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路捡,“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呵。”路捡继续跟他亲爹针锋相对,“我一看你就觉得你不是个好人,隐哥,你会看面相不?快给这大爷看看,他是不是那种到处留下风流债骗无辜小姑娘的淫|贼?”

皇帝觉得也许小儿子根本就没有失忆,而是借着装失忆的功夫在骂爹。

但路捡确实是失忆了,他就是习惯性地看皇帝不爽,可见他对父亲的怨恨已经刻烟吸肺,没有人能阻止了。

谢隐赶紧打圆场做和事老,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也没有生气,而且他对叶羲禾十分温和。

叶夫人却轻轻蹙眉,看着吃了两杯果子酒就醉醺醺的丈夫,她有点想看明儿丈夫醒酒后的模样,肯定是悔恨的肠子都轻了吧?!

皇帝只吃了几片肉便不动了,饶是叶羲禾给他再夹,他也微微摇头示意不必,之后全程坐在椅子上,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路捡。

叶秀才呼呼大睡,剩下的人跟皇帝同桌而坐,同样身着便服的太监总管瞅准机会,将路捡的真实身份披露。

听得叶夫人愣住,“我还以为路捡是商人之子……原来竟是殿下?这、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路捡看到她这样,急得跳脚:“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你怎么还能对我行礼呢?”

看少年吓得眼泪都要出来,皇帝轻叹:“不必多礼,我要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救了四儿,他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不要叫我四儿!”

路捡突然发脾气。

他很乖的,从不对家人生气,但对皇帝,总有种说不出的敌意,“我叫路捡,这是娘给我取的名字,不要叫我四儿,我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只有比我小两岁的羲禾妹妹!”

皇帝突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