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第二十七枝红莲(六)

6、

烛光下,屋外虽是冰天雪地,屋内却十分温暖。

门窗紧闭,一丝寒风都无法侵入,叶羲禾在床上辗转反侧,抱着枕头来来回回动来动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最后终究是抵不过良心谴责,坐起身,手指捏进软软的枕头里:“……隐哥?”

谢隐已正式去了官府改过姓,将原本名字中的寅改成了隐,他既已被太叔家赶出来,那便不再是太叔家的人,无父无母也无兄无弟,再叫三爷自然是不好。

叶秀才与叶夫人会唤他隐哥儿,叶羲禾便叫他隐哥,他五感较之常人更加敏锐,听叶羲禾叫自己,立刻回应:“怎么了?”

“……你冷不冷啊?”

“晚上你不是还给我抱了一床厚被子吗?自然是不冷的,夜已深了,你怎地还不睡?”

叶羲禾抱着枕头可怜巴巴:“真的不冷吗?”

谢隐笑出声来:“我怎会骗你?快睡吧。”

她又踟蹰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口了:“那……你要不要来炕上睡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小床太冷了,炕上的话很暖和,我的手脚都被焐得好热。”

谢隐很高兴她的关怀,但并没有过去:“没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真的不冷,若是感到冷了,我自然会向你求助的。”

“向我求助?”

“不对吗?朋友之间应当互帮互助,还是说,你到现在都没有将我视为朋友?”

叶羲禾赶紧否认:“当然有!我肯定会帮助你的,只要我能做到!”

“你现在就能做到,那就是赶紧睡觉。”

叶羲禾立刻闭上眼睛,暖呼呼的被窝干燥而舒适,她在里头滚来滚去都不用担心掉下床,更不会有人突然压在她身上把她弄醒。

没有太叔铸的生活真的是太美好啦!

而这个年,也是叶秀才叶夫人过得最好的一个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有女婿打理妥当,足见其为人细心,待人接物更是没得说,原本附近的邻居对叶秀才是尊敬中带着点疏远,毕竟人家是读书人,不好靠近。谢隐在叶家待了两个月,邻居们对叶秀才已经十分熟稔亲近,这也是谢隐为以后着想,太叔铸腾出手来说不定便会收拾叶家来报复叶羲禾,他总得发动一下群众,让群众的呼声高一些。

爱面子的人最怕旁人说三道四,太叔铸也不例外。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私塾重新开课,谢隐也要带叶羲禾离开了。

他自己打了一辆马车,布置的舒适柔软,叶夫人很舍不得他们,却也知道让他们走才是最好的。

叶秀才无法理解这一点,但身为女人,身为母亲,无论从哪一方面,叶夫人都想让女儿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她这样,到了年纪嫁人,到了年纪生孩子,相夫教女过一生。

虽然夫君对她很好,然而她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缺了一块,可要她说清楚为何残缺,又残缺在哪里,叶夫人自己也不晓得。

“娘,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叶夫人正帮女儿收拾行李,将换洗衣服叠好放进编织箱中,冷不丁听到女儿来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愣,随即笑她孩子气:“说什么傻话,娘都多大了,你们小两口出去闯荡,我跟着一起去,那像什么样子?且外面人生地不熟,我也害怕,还是在家里待着等你们回来。”

叶羲禾低着头,揪着手指头:“可是我也会害怕,我只有跟娘在一起才不怕。”

爹疼她爱她,却也粗心,不像娘亲细腻,当初太叔铸深夜潜入她闺房,那些时日叶羲禾情绪不好,只有叶夫人察觉,但叶羲禾不敢让娘担心,搪塞隐瞒过去,实则心中无比痛苦。

她觉得娘也是苦闷的,这份苦闷不会因为爹对她好就被摆平,甚至这种苦闷,叶羲禾觉得每个女人都有,从她们牙牙学语到老死,始终如影随形。

叶夫人动容地轻抚女儿长发,按理说女子嫁人便不能再梳少女髻,要作盘发,可女婿开明,从不在意这些,叶夫人嘴上不说,却将谢隐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她是心动的,但她还是拒绝了:“不……羲禾,娘不能走,娘若是走了,你爹怎么办呢?”

“还有叶伯跟叶妈,他也不是自己在家呀。”叶羲禾说着,“且他有手有脚,难道娘不在,他连自己穿衣吃饭都不行?娘不是说我三岁时便可以自己吃饭了吗?”

叶夫人听她这样孩子气,忍不住笑了,却又难掩怅惘:“娘这个岁数……”

“娘生我的时候也才十七,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怎地就老了?”叶羲禾气鼓鼓,“女人四十一枝花,娘现在还是花骨朵呢!”

叶夫人:“……你这孩子,这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隐哥说的。”她愈发理直气壮了。

然后拉着娘亲的手不停摇晃乞求:“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娘~我们一起走,我离不开娘,我想跟娘在一起~爹在家里不会害怕,我在外面会害怕的,娘~~”

叶夫人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娘不能做主,你去问你爹,你爹若是答应了,娘就跟你们一起走。”

叶羲禾鼓起脸颊,像只腮帮子鼓鼓的小仓鼠,她不高兴道:“娘难道是爹的私人财产吗,为什么一定要爹答应才行?不可以自己做主吗?”

她以前和娘一样,都是没什么主见的人,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们真的不能独立思考,而是特定环境下,所有人都这样对她们洗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好像从出生到死亡,女人都没有决定自己人生的自由,全都得依赖别人,由别人替自己做主。

可隐哥从不命令她,她想吃什么,想梳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今天看书想从哪一本看起……这些他都要她自己去做决定,先是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小事,渐渐地习惯之后,对于未来如何,叶羲禾也能自己下定决心了。

她觉得娘也可以,娘肯定可以的。

叶夫人摸摸女儿的脸蛋,把她鼓起来的腮帮子捏开:“瞧你,跟个小孩儿一般,隐哥儿怕不是待你太好了,叫你都没规矩了。”

“规矩都是人定下的,旁人定的规矩,我才不要遵守,又没理由。”叶羲禾嘟嘟哝哝地抱怨着,“娘~求你了,你难道不想看看大海吗?隐哥说大海可辽阔了,一眼看过去望不到边际,这是真的吗?我只看到过湖泊,虽然也很大,但一眼就看到头了呀!”

“听说海里还有好大好大,小山一样大的鱼,这是真的吗?海底既然无穷尽,为什么海上又会有海岛呢?海岛是不是像海底一样深啊?还有还有,我想在海边吃烧烤!娘~难道你不想看看吗?听说晴天出海可美了!”

要说不想,那才是骗人的,以前女儿在家长到十六岁,性格始终娇柔害羞,胆子不大,叶夫人不觉得哪里不好,柔弱可人才能惹得夫君爱怜,日后嫁了人,日子才能好过。

可这次回来的女儿却变得活泼大胆,偶尔还会说些惊人之语,按理说是离经叛道,可叶夫人却一点不想斥责,她发现自己更喜欢看到这样的女儿,而不是那个……别人说话大声一点都会受惊的小可怜。

为什么要把女儿养得娇软可人,却要儿子强壮独立?是为了让女儿更好的被欺负、被占有、被控制吗?

“娘,好不好嘛~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就让隐哥一个人走好了,我留在家里陪娘。”

叶夫人轻轻打了女儿一下:“胡说八道,这夫妻之间,哪能这样?隐哥儿为了你亲自打的马车,宽敞又舒适,你说不去就不去,多伤人啊?”

“那么大的马车我一个人坐多难受啊,要是有娘一起我就不嫌闷了。”

叶夫人真是哭笑不得:“都嫁了人的姑娘了,怎地还这样黏黏糊糊的?一点都不大气。”

“我才不要大气,我就是要黏着娘,不管多大了,我都是娘的心肝宝贝。”

叶夫人那一颗心哦,真是软得要命,她不由得搂住了女儿,抿了抿唇,“那等晚上,我跟你爹说说吧。”

叶羲禾立刻道:“我也来。”

“不用,你只管等着便是。”

叶羲禾很听娘亲的话,乖乖点头,然后到了晚上,偷偷摸摸跑去爹娘的房间门口窗户下蹲着偷听,还对站在不远处的谢隐招招手示意他一起来。

谢隐实在是做不来这种事,而且以他的耳力不必像叶羲禾这般也能听得到。

叶羲禾还怕他不来呢,犯罪总得找个人一起,到时候挨骂也能一起呀。

所以她又用力招招手,一定要谢隐靠近,谢隐无奈,只好走近她,跟着她一起蹲下。

房内很安静,似乎两人都在心平气和的说话,叶秀才这辈子都没想过妻子会有留下他离开的一天,比起生气,更多的是震惊、不敢置信,甚至以为叶夫人是在开玩笑。

叶羲禾在门外急得想拿手刨墙,被谢隐摁住了。

“夫人,你、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是不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生气了?”

叶夫人摇摇头:“夫君哪里都做得很好,是我自己不好,这把年纪了,竟还异想天开,突然好奇起外面的世界了。”

叶秀才连忙说:“夫人不可这样讲,人生而便有好奇心,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顿了一下,又艰难道:“可是夫人……夫人要是走了,剩下我一人要如何是好呢?我、我离不开夫人。”

叶羲禾瞪大了眼,没想到她那浓眉大眼一脸严肃的爹在私底下竟是这样跟娘说话的!娘不会心软了吧?!

叶夫人笑了笑说:“家里有叶伯叶妈,我又不是一去不返,有女婿在,你不必担心我跟羲禾的安危,夫君自己走不开,这些孩子们可还倚仗着你呢,我……我想出去看看,回来之后,也好把所见所闻讲给夫君听。”

叶秀才是个感性的人,他总是用一副不苟言笑的脸来掩饰自己的多愁善感,听到妻子这样说,他眼圈都红了。

再想要儿子,他也不想把女儿嫁到太叔家,哪怕太叔家再有钱也没用,所以太叔家给的彩礼,他生怕别人看轻女儿,又全都作为嫁妆送还了回去,毕生积蓄都拿来给女儿添妆,甚至在女儿嫁人后,时常望着女儿的房间出神。

他有着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都有的通病,大男子主义、重男轻女、过分爱面子……但同时他也有情有义,言行如一,对于妻子女儿的改变,虽然感到不适应,但仍努力接受。

里头渐渐安静了,许久没人再说话,叶羲禾很着急,她忍不住要去想,是不是爹生气了?不想让娘走?那她要不要进去给娘说情,或者是……把爹骂一顿?

不过后者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以叶羲禾现如今的胆量,骂爹可能还得再养一阵子。

她疑心是自己离得远了没听清,于是想要再靠近一点,结果脚下一滑,自己踩了自己的裙裾,谢隐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惊扰了屋里的叶秀才与叶夫人,“是谁?!”

叶秀才疑心家里进了贼,连忙开门出来查看,叶羲禾捂着嘴巴不敢喘气,谢隐动作很快,拎着她就上了屋顶,两人这会儿正屏气凝神,避免被叶秀才发现。

叶秀才围着院子转了两圈没发现异样,这才回房,房顶的叶羲禾紧绷的肩膀缓缓垮下,谢隐伸手隔空点点她的鼻尖,以眼神询问她下回还偷不偷听了?

叶羲禾举起两只手朝他拜拜,苦着一张小脸,她再也不敢啦!

两人在屋顶等了会儿,虽然已是春日,但夜里冷得很,叶羲禾又是个不撑冻的,谢隐将自己的外衫解开披在她身上,她连忙拒绝要还他,被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小心被发现。

待到屋子里已没了动静,应当都睡下了,谢隐才带着叶羲禾下去,她有点点心虚:“隐哥,我下回不这样了。”

“没关系啊,反正被抓住了,挨骂的也是你。”

叶羲禾:?

隐哥,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谢隐笑着让她去睡觉,随后自己也在隔间的小床上躺下,有无跳到他手掌上蹦来蹦去,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从它拼命挥舞的两只细细小触手可以看出来,它真的很生气。

气得当然不是谢隐,而是太叔铸,它能让太叔铸倒霉,可主人却不让,这让小光团很不开心。

谢隐轻轻摸着它,小光团的触感很神奇,既不是毛茸茸也不是滑溜溜,像是把手浸润在清凉的水里,既有实体又没有实体,既存在又不存在。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分出力量来教训那种人多可惜呀。”他轻声说着,“你看看你,到现在都没养回来。”

之前它用了自己的力量改变皇帝的想法,导致整个光团缩水一圈,谢隐心疼的厉害,不许它再滥用力量,小光团格外不高兴。

话虽然不会说,五官虽然只有黑漆漆的两点跟嘴巴,却能灵活地做出各种颜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它在谢隐掌心跳来跳去,努力做出生气的表情让主人了解自己的情绪,谢隐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给它顺毛,结果就是剩下的两个小朋友也跑了出来,变得只有巴掌大,躺在他胸口打闹。

小光团很记仇,刚被收编时的呆萌单纯如今已变了,越是雪雪白,越是切开黑,尤其是对于欺负了谢隐的人,它那股子护犊子劲儿特强。

谢隐安抚了好一会儿,它那愤怒的颜表情才蒹葭平静,小触须搂住谢隐的脖子主动蹭了蹭他,谢隐被它蹭的心软成水,“我跟你保证,不会放过他的,还要给羲禾出气呢。”

小光团的眼睛拉成两条黑漆漆的直线,又变成两颗黑豆豆,眨了几下表示赞同。

谢隐又分别揉揉小人参精跟小刺猬精,保证不忘记一定报仇,这才让三小只满意。

不管管大王是不行的!

做人怎么能不记仇呢?它们做妖的都很记仇!

严格意义上来讲,小刺猬精是雄性,但小人参精本身跟小光团一样是没有性别的,它看起来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说是女孩可以,说是男孩也行。自打谢隐得到了那几块佛骨,跟他神魂相连的小人参精也解锁了随意化形的能力,整天是男女老少换着模样变来变去,不过骨子里还是小孩子天性,恐怕再活个几万年也不会改变。

“隐哥?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少女的声音一传来,三小只瞬间僵住,火速逃窜藏起来,生怕被叶羲禾发现,谢隐面不改色地回答:“啊,我说梦话呢。”

叶羲禾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她睡梦中听到好像有人说话,下意识便开口询问,其实根本没清醒,第二天更是直接忘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有更开心的事情,那就是娘亲要跟他们一起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