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太太她们的院子里烧得是上好的银丝炭,而像谢隐院子点的自然就是普通的木炭,不仅味道重,还熏眼,但不点又不行,因为冬天实在是太冷,谢隐这样身体好的也还罢了,叶羲禾这样瘦巴巴的小姑娘根本撑不住。
她睡着睡着,手脚还是一片冰凉,根本捂不热,但不知什么时候,被子里突然多出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放在她脚丫子继续睡了。
次日一早醒来时,她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了人,还以为是在家中,直到看见一片陌生景象,才猛地回神,倒抽一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醒啦?”
叶羲禾猛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谢隐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有一本摊开的书,旁边的小茶几上则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饿不饿?”
叶羲禾睡了一觉,这会儿确实是饿了,但她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肚子,而是着急忙慌地问:“三爷,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隐淡定道:“不用着急,你先梳洗,等吃过早饭再去奉茶也不迟。”
叶羲禾看了看天色,外头还下着雪,她看不出究竟什么时辰,但想必不早了,因为她一点都不困,这一觉睡得很好,正要掀开被子爬起来,脚尖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伸手进去一摸,拿出来一个表面是绒布的热水袋,不过已经不热了,温温的。
想起睡梦中仿佛有热源贴在脚上,叶羲禾不由得朝谢隐看去一眼,他却很自然地告诉她:“这个热水袋需要及时更换热水,保温效果还是挺好的,很适合冬天的时候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了出去,因为接下来叶羲禾要起床,他不适合继续待在房里。
两个丫鬟走了进去帮忙,谢隐让人上了早膳,小米粥和包子咸菜,多余的没了,够两个人吃。
叶羲禾着急,吃饭的时候速度巨快,谢隐提醒道:“细嚼慢咽,不要吃那么快,对身体不好,而且粥很烫。”
她听话地放慢了动作,然后又不自觉地加快了……看得出来是真的很着急,反倒谢隐不急不慢,眼看叶羲禾都要坐不住了,他才起身:“走吧。”
外面下着雪,叶羲禾便披了一件披风,谢隐帮她把帽子戴上,这样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瞧着愈发年幼,他手里撑了把伞,地面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不过主路上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有薄薄一层,一脚踩上去,便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印子。
他们的确是来晚了,但就算来得再早,太叔正及妻子戈夫人也不会准时到来,所以两边碰巧了,都是刚刚到,唯一早到的只有太叔铸,他来得早,他的妻子自然也跟着来早,只见太叔铸眼神凌厉,以玩笑般口吻说道:“三弟还真会挑时间,你们前脚到了,父亲母亲后脚也来了。”
谢隐不像太叔寅那样惧怕父亲与嫡母,他神色淡淡,“多谢大哥关心。”
太叔铸一窒,谁是关心他?
即便谢隐是庶子,又向来是太叔正儿子中最不受重视的那个,但跟庶出的姑娘们比,他还算是有名有姓有点存在感,所以家里的三座大山都到了,谢隐带着叶羲禾给他们一一奉茶,几位主子都没心情为难一个庶子媳妇,倒是见过太叔铸时,叶羲禾的脸微微泛白,太叔铸更是借接茶时想碰她的小手——谢隐先一步捧住了叶羲禾的手腕,将茶杯接过,放到太叔铸手中,说叶羲禾:“怎地这样不稳妥?小心茶水弄洒了。”
叶羲禾一对上太叔铸便害怕,谢隐帮她这一把,她反倒松了口气,而太叔铸则有些不大高兴,只是周围都是家人,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再不爽也只能闷在心里。
大奶奶性格温婉,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跟叶羲禾又没有利益冲突,只是叶羲禾自己心虚不敢看她。
哪怕当初是太叔铸假借中了药强迫于她,她终究是在他有妻室时失了身,如今大奶奶在跟前,叶羲禾十分难受,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之后又一一见过了其他兄弟姐妹,太叔正共有五子四女九个孩子,都是健健康康活下来没有夭折的,其中戈夫人只生了太叔铸一个,剩下的八个孩子尽是妾侍所出。
大家全都要仰赖太叔铸鼻息过日子,彼此之间关系不算冷淡,却也亲密不到哪里去,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自己的日子能过好便已不易,谁还有心情去管旁人?
太叔正身体不大好,看着精神头也不行,谢隐不关心他的死活,老太太跟戈夫人倒是说了几句让他们日后好好过的话,勉励了一番后,这新婚奉茶便结束了,相当平淡,和当年太叔铸娶妻时俨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谢隐自己是不在意的,他原本要带叶羲禾回去,却被太叔铸叫住:“三弟,不如我们兄弟说说话?”
叶羲禾顿住脚步,心里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太叔铸便说道:“弟妹不如在这隔间里稍待一会,我只与三弟说两句话。”
谢隐答道:“大哥请。”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到走廊上,太叔铸随意扯了几句废话,问谢隐差事做得如何,又问有没有同僚欺负云云,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你大嫂给我缝的荷包似是掉了,我得回去找找,三弟你就在这里等我,为兄去去就来。”
他这心思昭然若揭,谢隐又不傻,太叔铸荷包掉了也许是真,但借机去找叶羲禾说话才是他正儿八经的目的,若换作太叔寅,他对兄长敬畏有加,不敢反驳,在这等也就等了,然谢隐怎么可能会等?
“还是我帮大哥找吧,方才咱们一起从隔间出来,兴许是掉在那儿了,也许羲禾会看见,大哥不如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
太叔铸在心底暗暗鄙夷了一番这个只知道讨好自己,却不知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弟弟,勉强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你我都是兄弟,何必这样见外?”
谢隐说着,已经转身朝隔间的方向走,叶羲禾正在里头坐立难安,她不知道怎地下人都退了出去,三爷又久久未归,她怕待会儿来的不是三爷,而是太叔铸。
“羲禾?”
谢隐先是敲了敲门,礼貌唤醒免得吓到她,然后冲她微笑:“你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一个荷包?”
叶羲禾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躲藏如何逃跑,若是被三爷发现,又该如何乞求对方不要迁怒于自己的父母,哪里会去看地上有没有掉落的荷包?
谢隐认真找了一圈,回头对跟来的太叔铸说:“大哥,你应该是记错了,这里没有你掉的荷包,不如去问问大嫂,看大嫂知不知道?”
太叔铸道:“兴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早上未曾带出来。”
说是这样说,他的眼神却一直定焦在叶羲禾身上,叶羲禾被他看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脸上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她怕自己再被这样看下去,会率先忍不住哭出声来。
谢隐适时走到太叔铸跟前挡住了他,太叔铸没能找到机会跟叶羲禾说话,又见她低着头看自己一眼都不肯,心里颇有些恼怒,连好大哥都不想装了,勉强跟谢隐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开。
太叔铸如今在朝中官至四品太常寺少卿,作为家中最出息的人,自然要提拔提拔弟弟们,像谢隐就被他安排在了皇城司做亲事官,平时负责皇城守卫,跟逻卒无甚区别,大概就是个京城巡逻卫,没什么实权,倒也清闲,惟独就是逢年过节时忙一些。
虽然太叔铸在借用岳家势力时半点不客气,但是在给自家兄弟安排职位上,他相当爱惜羽毛。
一会儿不见,路上的雪又被太叔府的下人扫干净了,谢隐撑着伞叮嘱叶羲禾:“慢些走,小心滑。”
叶羲禾小心翼翼,绣鞋不怎么防滑,要是走着走着真摔了一跤,那脸面可别想要了。
她不是很喜欢冬天,因为冬天特别冷,有时还会生冻疮,又热又痒的难受极了。
两人回到院子,太叔府每个主子都有自己的小院跟小厨房,每个月用度有限,若是超出了,府里不管,须得自己掏钱,重大节日才会全家人凑在一起吃饭,但太叔寅只是个小官,每个月俸禄少得可怜,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母亲是府里的婢女,被太叔正看上后纳了做妾,娘家不显,自然也不会给儿子留下什么遗产,正因如此,太叔寅才更需要依附太叔铸生活,连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他不过是条仰人鼻息的米虫,真不知他那点子男性尊严是哪里来的,又或者只是针对叶羲禾才有的限定尊严。
谢隐亲自去小厨房看了看食材,又扒拉了下太叔寅的存款,一共还有二十四两三钱银子,太叔寅平时常与人饮酒还去青楼寻欢,每个月府里的月俸刚到手就被他花得差不多了,上哪儿攒银子去?
他算了算这点银子够做什么的,最后遗憾地发现好像什么都不够做,寻常人家说不定能够用上一年,但对谢隐来说远远不够。
他干脆就用有限的食材自己炒了火锅底料,那味儿又香又辣还冲,幸好天气冷,味道传播的慢一些,不然非把人呛死不成。
炒好的火锅底料闻起来非常香,谢隐带着几个人把厨房里的食材一一处理,然后便准备吃锅子,这么冷的天吃火锅可再舒服不过了。
羊肉叫他片得极薄,白菜洗得干净无比,各种各样的菜都准备了一盘,食材虽有限,但也足够吃了,而且他还亲自做了手擀面。
叶羲禾在家时也常常做饭,不过没有谢隐这般讲究,看着他煮火锅,她被那味儿呛得还打了个喷嚏,但煮熟后加入熬好的骨汤,这香味儿就变得霸道起来,待到食材下去一烫,叶羲禾瞪大了眼睛。
好吃!
下人们不敢跟他们共桌而食,谢隐便让他们在小厨房自己围着桌子煮了吃,而他跟叶羲禾都不用人伺候,叶羲禾想吃什么就自己下,这倒是让她不觉放松了许多。
一顿火锅拉近了了彼此距离,吃完饭后,谢隐问叶羲禾:“你觉着,我去卖火锅底料可还行?”
叶羲禾不懂这些,但她不会否定谢隐,便点头:“三爷做得决定不会有错。”
但谢隐自己没有本事大批量生产火锅底料,他要卖,其实还是卖方子比较划算,而且为官之人不得经商,虽然他只是个逻卒,但也勉强算是个官,被人抓到开店做生意,怕是要被弹劾。
太叔铸那般爱惜羽毛之人,必定不会允许,说不定他知道了都会主动来破坏,太叔家是清贵之家,怎能染上铜臭?
因此一般都是以家中女眷之名盘下铺子,但谢隐现在只有二十四两又三钱银子,这点钱想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盘铺子,那恐怕只能到京郊角落去盘,而那里一天到晚也见不着几个过路人,更不会有人在那吃饭落脚了。
他像哄小孩一般将自己的想法跟叶羲禾说了,叶羲禾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问出些天真的问题,看得出来,她父母是很疼爱她的,才将她养得这样善良可爱,但谢隐觉得,如若养女儿,还是要养得强势些、厉害些,至少要有能够自保的能力,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
两人相谈甚欢,叶羲禾父亲是个秀才,她又是独生女,因此读书识字,只是懂得并不是特别多,因为秀才爹爹还是认为女儿家应当贤惠温婉,日后嫁个好人家便是,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反倒是女红之类的应当好好练练。
即便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叶秀才也从未想过将她留在家里。
谢隐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多么让人遗憾的事情啊。
太叔寅的书房里藏书不少,不过谢隐若是不在家,太叔铸必定会来骚扰叶羲禾,最好的方法还是尽快从太叔家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