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第二十一枝红莲(九)

9、

“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呀?还是说,你是不喜欢跟我说话?”

谢隐想了想,回答:“没有。”

说完感觉不行,又补充道:“很喜欢跟你说话。”

他是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有价值,是他自己感受到的价值。

虽然骨头可能散落在各个世界,但他有心跳、有呼吸,能够看见东西、听人说话、闻到气味——难道这样还不算是活着吗?

谢隐所求的从来都不多,他所说的也向来都是真话,无论你信不信,他都永远不会背叛。

沈太后听得心头一阵火热,柔声同谢隐道:“隐哥,这样的话,你以后要多说与我听,我听了心生欢喜。”

谢隐嗯了一声,又说:“好。”

沈太后靠着他,“那从这日起,你不能再叫我娘娘了,我也有名字,天底下人人都叫我娘娘,我可不喜欢。”

她从未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好像这个人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了,他不会再有二心,不会想要离开或背叛,就永远留在这里陪着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来,他就在这里。

在沈太后近三十年的生命中,这大抵是她头一回怦然心动,她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尊重对方让对方快乐的想法,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就要占有,就要藏起来不分给别人,最好别人看都不要看一眼。对此谢隐态度欣然,两人相处的很是融洽,无论沈太后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他都能理解和包容,简直就像被养在家里的“田螺先生”。

因着闲暇无事,除却看书抚琴,谢隐又开始写小说,他虽是男人的外表,心思却很细腻,写起情爱来也是令人柔肠百转,而他的小说里,女主角大多都是时下最常见的听话、乖巧的“好姑娘”,她们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从出生到死亡都听从父亲、丈夫、儿子的摆布,前面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把人骗进去看之后,转折就来了。

沈太后头一回看见他在奋笔疾书,还以为他在写迷信,心里一咯噔,放慢脚步走上来,结果站在谢隐身后看得入神,直到他放下笔,才意犹未尽道:“怎地不继续往下写了?”

谢隐这回写得是个巨富之女,因父亲生了重病,放心不下独女,要抛绣球招赘,那绣球恰巧落在一位青年才俊手中,前面几章又是他惯用的浪漫笔法,描述佳人貌美、才子多情,若是故事戛然而止在才子接绣球上,那倒也算美满,可谢隐笔锋一转,却是将这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壳子掀开,同时也撕下了才子的面具。

原来这人根本不是才子,只是读了两年书,稍许懂得些诗书的骗子,他心系巨富家的财产,又得知巨富只有一个女儿,便花钱雇人装成家境不错却又父母双亡的才子,吟了几句酸溜溜的诗,仗着容貌不错,害得涉世未深的小姐对他动心。

而他进了巨富家后,生怕被查出自己的户籍身份有假,先是骗了小姐的身子,又勾结同党深夜放火抢劫,恶事做尽才露出真面目。

这剧情给他急转直下,小姐从貌美温柔的佳人变成了惨遭欺骗的可怜人,俊秀儒雅的才子摇身一变,则成了谋财害命的骗子劫匪,整个故事画风瞬间就不一样了。

若是就这样结束,那称得上是悲剧,可之后还有转折,小姐家破人亡后痛定思痛,开始筹谋找出凶手报仇雪恨,这期中又是剧情丰富诡谲多变,爽点一个接一个,看得人欲罢不能,甚至到了最后还会不由自主代入小姐的思维,与她同仇敌忾,一起仇恨书中反派。

沈太后所看到的,正是小姐重新撑起门楣,并一路追查凶手的情节。眼看即将找到人,能报仇了,谢隐却将笔停下,她不由得嗔怪一声。

“你来了,我还怎么往下写?”

沈太后听了,先是微怔,随即笑起来,“隐哥的意思是,有我在,你心猿意马,没办法集中精神做事了?”

谢隐点头:“正是。”

这话取悦了沈太后,她趴到他背上,这已经是谢隐写得第二本小说了,他动手写第一本时,沈太后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其中夹带私货,来来回回反复看了好几遍,还叫她洒了几回泪。

而那本书一经面世,便掀起轩然大波,如今已广为流传,书中爱恨分明又大方明朗的女主角让很多人都为之着迷,民间的姑娘们也纷纷按照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变得胆大、勇敢起来。

沈太后是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的,她还盼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小碗能够昭告天下自己是个女儿身,不用再装成男人才能当皇帝。

所以谢隐写了书,她会看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会交人刊印。

谢隐是真的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留在宫中,留在沈太后身边,早已注定不能再插手政事,所以他只想能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做到的,哪怕有一个女孩看到这书,觉得女主角英姿飒爽值得学习,敢于在被欺负时反抗、被命令时拒绝、被操控人生时逃走……哪怕有一个,这故事便有了意义。

沈太后常常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贪恋权势,所以做不到像谢隐这样说放下就放下,这世间怕是没人能做到他这般,真的无欲无求。她因己身的贪与嗔,无法相信谢隐这种人真实存在,想想也真是有趣。

从谢隐搬到沈太后的寝宫后,他便很少抛头露面,顶多就是出去花园走走看看,其余时候都是很安静地待着,沈太后并不能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他也不介意。

似乎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岁月静好了。

不过,对沈太后和小皇帝而言,治理一个国家并不是那么轻松容易的事,她们都在艰难地摸索中。

要辨别什么样的臣子能用,什么样的人别有用心,面对突发事件又要怎样处理……也许眼前恭恭敬敬和你说话的人,言语中便带着蜜糖般的引诱,诱使着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决定——如果不够聪明不够机敏,就会成为别人手上的傀儡。

没有谢隐在前面保护,她们除了要面对这些以外,还要防止小碗的真实性别暴露,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但沈太后也好,小皇帝也罢,都不后悔。

寒来暑往,夏去冬来,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过去,小碗渐渐长大,变得能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依赖母亲和任何人,沈太后也干脆利落地让步,不与女儿争权。

这些年,谢隐安静地差不多都要被遗忘干净,结果就是小碗十七这一年,突发大水,水患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大水刚过去不久,又是一场波及数州的瘟疫。

虽情况在朝廷调度下最终得到了控制,然而上天就像是刻意降罪一般,瘟疫尚未完全挺过,津南地动,数以万计的百姓因而丧生,消息传来时,小碗大受打击。

自她登基以来,虽有无数困难,可只要她用心努力,就能克服,然天灾却无比可怕,甚至民间渐渐有了传言,说是“今上无德,天罚之”,将一切天灾都归咎于皇帝,这种声浪起先只是小范围,后来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

小碗毕竟还年幼,先帝十七岁的时候还醉卧美人膝寻欢作乐,他糊涂几十年都没人骂他,怎地小碗就有人在骂了?

这位年轻的皇帝,让一些腐朽、衰老到骨头都在生锈的人感到了危险。

小碗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要推动女子入学、读书、科考、为官,她想要更多的和自己同性别的臣子,这样才能真正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即便性别暴露,也不会被当作异类、被排斥、被反对。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发展的很好,可短短一年内,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很难不让人认为是不是皇帝无德,上天才会这样惩罚他的臣民。

谢隐虽在宫中,却也有所耳闻,他见沈太后神色疲惫,抬手给她将发丝拢到耳后:“可是对你们的计划有影响?”

沈太后在外人跟前向来刚强,惟独在谢隐面前才会流露出无奈之色,她轻轻一叹:“按照原本的计划,过完年就是小碗开创女子科考的时候,可这一年着实是太难,怕是要往后再捎捎。”

过了年小碗就十八了,沈太后愈发焦急,究竟何时才能让小碗以女人的身份生活?

“天灾本非人力所能控制,这并不是小碗的错。”

“朝中已经有人进谏,要小碗写罪己诏。”

沈太后冷笑不已,“先帝在位那几十年倒是没天灾,将他们一个个喂得脑满肠肥,如今倒反过来逼迫小碗了。”

谢隐见她生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道:“若是我记得不错,津王的儿子,比陛下还要大上几岁吧?”

沈太后眉头一蹙:“你的意思是……”

“这些年,津王虽老老实实待在京中闭门不出,可你觉得,他真的能甘心吗?”

本来是高贵的王爷,甚至还有当皇帝的可能,结果被沈太后削掉手指不说,还被阉了个干净,津王对沈太后不怨不恨的可能性有多大?

“谋逆造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小事,无论天灾再怎样严重,想要借此将陛下拉下马,成功率太小了。除非……”

“除非小碗的真实性别暴露了。”

沈太后一字一句地说。

谢隐望着她:“去查查吧,尤其是陛下身边的人。”

知道小碗真实性别的无非就那么几个,沈太后、谢隐,以及沈太后和小碗身边的几位贴身宫女。

到了发育期后,小碗的容貌变得秀气,声音也逐渐变得清亮,属于女性的生理体征愈发明显,尤其是每个月都会来的癸水,这才是最麻烦的。

所以再怎么瞒,也不可能像幼时时那样轻松,这也是为何沈太后如此着急的原因。

原本因着天灾急得上火,导致脑子都没往小碗身边的人想,一想到有人背叛了小碗,向津王泄露了小碗的秘密,沈太后便无比恼怒,她勉强忍住气,对谢隐说:“隐哥,我去去就来。”

她走后,小人参精嘟哝:“娘娘能处理好这件事吗?真的不需要大王帮忙吗?”

“娘娘不会让大王帮忙的。”小刺猬精在地上爬来爬去,“她是个性格倔强的人,而且,她很有能力,就算大王不帮忙,她也能自己处理好,不要小看她。”

谢隐听着两小只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抬头看天,眉头微微蹙起,从天象上看,等入冬了,怕是要下大雪。

要如何提醒小碗呢?

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将损失降到最低。

晚间沈太后回来,直接投入了谢隐怀中,抱着他的腰,闷声不吭。

看她这模样,谢隐就知道肯定是有人出了问题,轻声问:“怎么了吗?”

“小碗身边的……”沈太后说着,顿了下,“我问她为何,她宁可自尽,也不肯说出实情,只说对不住。”

谢隐知道她所受的打击肯定很大,小碗身边的宫女都是沈太后精挑细选,基本全是无父无母自幼被送入宫中了无牵挂的,沈太后从她们刚入宫便选了带在身边,然而却有人令她失望。

“我早与她们说过,待到女子能够入学为官,她们也到了年纪,便放她们出宫,是想要成家,还是想要入朝都可以,可我万万没想到……”

沈太后深深吸了口气,谢隐拥着她安慰道:“往好处想,至少发现的及时,她虽什么都不肯说,一定会留下痕迹。你派人去细细的查,将她的遗物一样一样翻找,定能发现蛛丝马迹,不过我觉得……此事跟津王脱不了干系。”

沈太后点头:“你说得对,我决饶不了他!”

沈太后做事雷厉风行,没用多久便查明了真相,说来也是好笑,在那宫女的房中找到了一些未曾烧干净的纸块,拼凑后瞧着,像是情诗,再顺藤摸瓜查出去,才发现她与一位大臣之子暗中来往,对方还承诺说要娶她为妻,可家中不同意,而她还要数年才能出宫,所以不得已,只能先行娶妻——好巧不巧,这一家子正是原本的命运轨迹中,小碗性别暴露,津王登基后,给小碗指婚的丈夫。

看样子无论是怎样改变,有些人的本性都不会变。

沈太后睚眦必报,无论这人是不是受津王指使,终归是得知了小碗的秘密,那么就没必要留了。

死上那么一两个人根本无关紧要,同时也敲打敲打津王,让他知道,别以为他的小动作做得很隐蔽。

倒是那定了亲却死了未婚夫的姑娘无辜得紧,沈太后便给她挑了个更好的夫婿。

谢隐随后暗示了沈太后,眼看冬日将至,说不定今年会下大雪,最好提前向各地方官府发布公文,要求他们做好准备工作,预防雪灾。

对于他所说的话,沈太后都会记下,这些年谢隐写了不少书,民间读多了他的书,十二年下来,风气也有了很大转变,谢隐原本收养的那些被弃女婴,也在五年前将学院交给了小碗。

小六对女子学院最了解,他现在已替代谢隐跟随在小碗身边,是小碗的得力助手。

所以虽然津王的人在民间散布谣言说天灾频发乃是因为君主无德,但信的人大多上了年纪,较为愚昧,年轻一辈是不怎么信的,所以他也不敢蹦跶的太厉害,怕被沈太后察觉,这疯女人恶毒得很,说不定会直接要了自己的命,他可不想跟她对上。

果然,事实证明谢隐的担心是有依据的,入冬后南方果然下起大雪,好在朝廷早早发布公文,各地方州府应对措施都做得很好,百姓财产几乎没有损失,只有少数伤亡,基本都是不信邪不听话的,这也怪不到朝廷。

消息传回京城后,沈太后与小碗都松了口气,她们经不起这样的天灾了,若是再来一次,年后想要推行的女子科举势必得暂停,这不是她们两人想要看见的。

津王因此大发雷霆,在府里摔了不少东西,只是他再如何无能狂怒也没有用,沈太后狠毒,断了他不少臂膀,朝中仅剩的几个眼线,也因为这次的事情暴露被剔除,这让津王极度愤怒。

他忍了十二年!十二年!

沈娉这个贱人!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津王的长子今年二十一,资质一般,但谁让津王无意中得知了皇帝是女儿身的秘密?于是沉寂多年的野心再次泛滥成灾,如果女人都能当皇帝,那他凭什么不能?他有儿子!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胜过沈娉了!

为此津王还联系上了潘贵太妃,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潘家早已没落,大殿下因是表兄妹近亲所生,数年前生了一场病便没了,潘贵太妃什么指望都没有,根本不想再掺和进夺嫡之事中,就算津王当了皇帝又能怎样?

至少她现在在宫里,沈娉不会亏待她。潘贵太妃不得不承认,沈娉是很讨厌,但津王连沈娉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