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第二十一枝红莲(三)

3、

司清和变了。

这是所有人都察觉到的一个古怪现象。

而这种变化,正是他扶持昭荣太子登基后产生的,虽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然而见司清和与沈太后母子关系如此之亲密,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司清和权势滔天,因此无人敢指摘而已。

流言蜚语最是伤人,谢隐总不能把所有嚼舌根的人全都杀了,而面对外界的这些风言风语,沈太后教育小皇帝:“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个人的名声算不得什么,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有可信任的人手,将他们培养起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待到羽翼丰满,又何须在意区区一个司清和?”

小碗眼圈泛红:“他们说母后,说得很难听,我心中有气,只想砍了他们!”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任他们说去,蛟龙岂能与蝼蚁争一时之气?”

沈太后坦然许多,早在她决定接受司清和的条件时,便已想到了日后会有的情况,如今这场面真算不得什么,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

“母后,我、我恨他们!”

小碗扑进母亲怀中,她自幼早熟,甚少出现这样孩子气的举动,“母后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恨他们空口白牙,便说母后坏话,我、我早晚要叫他们好看!”

小皇帝是很记仇的,骂她她兴许没那么生气,可骂她的母后,那绝对不行。

沈太后目光温柔,轻抚小皇帝的脑袋:“是啊,这世上让我们恨的人可太多了,但你要记住,你是皇帝,你是以女儿身做的皇帝。那么你就更不能意气用事,要做得比男皇帝更好,用自己的实力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服气,不要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大发雷霆,司清和怎么不管管你的脾气?”

提到司清和,小皇帝又是气,又是迷茫:“母后,他对我好,是真心的吗?”

“母后也不知道。”沈太后语气轻柔,“但无论真假,如今他对我们的帮助是真实存在的,你要跟着他,好好看好好学,尽快能够独当一面,到时候,母后会把他从你那要过来。”

“母后?”

沈太后目光坚定,司清和权势太大,早晚会威胁到小碗,即便小碗不介意,或是司清和没有叛逆之心,也会有无数心怀不轨的人试图从他下手,而人心易变,谁能保证现在的司清和没有跟她们对抗,日后的司清和也不会?

一旦小碗还没有足够稳固的地位,司清和却选择反水……这种可能性,沈太后是要掐灭在摇篮之中的。

待到小碗成器,她便以“共度余生”为由,劝司清和放权,尽己所能,不让司清和成为小碗前进途中的障碍。他知道她们的秘密,这令沈太后日夜难安,偏偏又不能直接将他杀了,有司清和在,至少现在还能震慑住潘家与津王一党。

小碗心中无限酸楚,又恨自己无能,要母后为自己这样付出,又恨司清和趁火打劫,非要母后委身。

于是再见到谢隐时,小皇帝不由得带了点小脾气,拉着小脸不看他。

这也是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地渐渐融洽,她不再那样警惕防备,若是换在刚登基那会儿,小碗是决计不会这样对谢隐的,她讨好他尚且来不及,怎么还敢有脾气?

谢隐身着一袭藏蓝宫袍,大太监们几乎都是这身打扮,可他身上并无浓厚的脂粉气,而是清淡悠扬,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有时小碗也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跟母后改变了司清和吗?他再也没有过那些变态行径,也不再动辄就要打死人了。

小碗身边的几个宫女都活得好好的,不像原本的命运轨迹中,为了杀鸡儆猴,司清和虽没有对沈太后下手,却杖毙了她的亲信,还逼迫沈太后与小碗亲眼目睹,这使得双方的矛盾越来越大,彼此结盟的裂痕也越来越深,会分崩离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隐别说是打杀宫人,就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然而不知为何,可能是司清和以往扭曲乖戾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越温和,宫人们越怕他。

上回一个小太监摔倒了,谢隐路过,顺手去扶,把那小太监吓得刚爬起来又摔了回去,之后高烧不退,险些去了半条命,还是谢隐亲自给他把脉开药,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小太监刚入宫没几年,只听说过清和公的恐怖威名,还是头一回见,再加上胆子又小,可不是被吓病了么?

这病一好,他还是听人说清和公如何如何吓人,可他觉着,好像、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夸张呀?

清和公还给他糖吃呢!

小太监年岁还小,虽在宫中受人欺负过几回,却仍保留着几分天真,和谢隐说话时也胆子渐大,病好了后便留在谢隐身边伺候了。

宫中的人对清和公跟太后娘娘的关系都心照不宣,这能瞒得过谁呢?哪怕没有人亲眼所见,但众人都是很肯定这两人已有私情的,潘贵太妃便十分恼怒,她自觉不如沈娉下贱,竟委身给个没那玩意儿的阉竖,可心里又确实恼火,早知道可以这么做,她还愁拿不下司清和?

但就这样让给沈娉,让沈娉坐收渔翁利,潘贵太妃心中不甘。

她不止一次想过,为何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却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傻子?十二岁了,还不知冷热,不能自己穿衣,动辄生气发疯,便将宫人打得头破血流,连她这个亲娘都认不得。

沈娉呢?她没有陛下的宠爱,却有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老天真是不长眼!

潘贵太妃自认不如沈娉下贱,却配一个阉竖,但她却是愿意破坏这两人的关系,从中获利的。司清和是个太监,太监想要的不就是美人么?

于是潘贵太妃暗中给家里递了口信,让他们物色几个绝色美人送给司清和,一来能让司清和与沈太后起嫌隙,二来,若是有任何一个美人能得到司清和看重,那对他们潘氏一族来说,就是天大的机会。

大殿下痴傻又如何?他再是痴傻,也是先帝的亲生儿子,是不折不扣的皇子!

潘国公果然自民间寻了数名容貌出色的美人送给谢隐,以求讨他欢心,可怜的美人们久闻清和公暴虐之名,被送来时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却又不得不向他献媚,潘国公还在一边大笑:“清和公英雄矣!英雄自当配美人!”

说着又可以压低嗓音:“如今外头流言甚广,清和公还是收下吧。”

谢隐看他这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皇宫内院发生了什么事,外头怎么会知道?都是有心人故意传播。且他跟沈太后根本没有过肌肤之亲,但叫这潘国公说来,真是样样有鼻子有眼,仿佛他藏在床底下全瞧见了。

他并不打算收,这几位美人一听他不收,纷纷跪下磕头乞求,令谢隐愈发眉头紧蹙,潘国公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将她们吓成这副模样?好似不留在他身边,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一般。

最终,谢隐还是收下了。

潘国公目的达到,喜出望外地离开,临去前还不忘给谢隐一个你懂我懂的眼神,也不知他究竟懂了什么。

不过这件事没能瞒得过沈太后,她忧心司清和会因这几个美人与潘家搭上关系,便亲自来见他。

身为掌事大太监,司清和在府外有自己的宅邸,在宫内,住处也比其他宫人更加宽敞气派,沈太后不敢屡次召他前去相见,怕司清和认为她有轻视之心,但她身为太后,总不能明目张胆去寻司清和,因此作宫女打扮前来。

谢隐平时做的事情很多,前朝后宫都离不开他,还要每天拨出时间教导小皇帝,所以当他难得有了闲暇时光,大多会一个人待着,看看书下下棋,给三小只放放风,清心寡欲。

他自己身边伺候的人非常少,名叫小六的小太监是唯一的例外。

小六今年十岁,比小皇帝也就大四岁,刚入宫的时候那一批小太监按照顺序被取了个名,他排在第六,就叫小六,至于幼时的名字,他早就不记得了。

亲爹把他卖进宫那会儿,他还小呢,时间过去这么久,早忘了个干净。

这孩子倒不笨,心性也好,谢隐很是喜欢,时常会教他认字读书,平时也会把小六带在身边,小皇帝见了还颇为不喜,总觉得这小太监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抢走了。

一个人好不好,小孩子总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因为年纪的关系,还不能够很好地去理解人性的复杂亦或是时局的诡谲,所以小皇帝对谢隐处于一种又爱又恨的状态,每当她觉得司清和对自己好时,便想起曾经他是如何滥杀无辜,又如何逼|奸母后,可当她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时,他却又很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夸她今天的功课做得不错。

沈太后来时,谢隐正在教小六下棋,这孩子是初学,稚嫩无比,谢隐耐心极佳,一点都不因对方是个臭棋篓子而生气,甚至主动允许小六悔棋。

还是小六看见有人来了,从椅子上跳下去,乖乖跪下向沈太后行礼。

沈太后早就听说司清和身边多了个小太监,如今看来,却不知这小太监究竟是哪里特殊,才叫他这样另眼相待。

她弯腰扶起小六:“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要跟清和公说。”

小六看向谢隐,得了谢隐首肯,才恭恭敬敬退下,随后谢隐起身朝沈太后行礼:“见过娘娘。”

“不必多礼。”

沈太后连忙托住他的双臂:“你怎地又跟我这般客套?”

谢隐见她终究不信自己,亦在心中轻叹:“你怎么来了?”

“没事难道就不能来吗?”

“自然可以。”

沈太后见到桌上棋局,微微一笑,拎起裙摆落座:“不知道清和公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她未出阁时便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自幼饱读诗书,眼界见解都远超男人,只可惜在这样的时代生为了女儿身,否则若是有她接替,沈家不至于青黄不接败落至此。

都说下棋可窥其人,沈太后棋风凌厉霸道陷阱重重,时常虚晃一子令人摸不着头脑,和她比起来,谢隐温和许多,但却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任沈太后如何围剿包抄,他照旧稳坐钓鱼台,最终以一字之差赢了这一局。

沈太后心中对他更是忌惮,面上却笑靥如花:“我不如隐哥。”

谢隐道:“是我钻研的多一些,你若是也花了这样多的时间,会比我强。”

沈太后自入宫后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哪里有心情去研究棋谱?她早在成为皇后那一刻,就忘记了那些少女的天真幻想。

听到谢隐这样说,她笑道:“我听说,今儿个潘国公给你送美人了,你还收了?”

她表现的像是看到心上人收了美人后才有的在意与芥蒂,谢隐却知道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图,她是想要试探他是否又想乘潘家的大船。

毕竟对司清和来说,扶持小碗还是大殿下都是一样的,小碗是女孩子,而大殿下却是扎扎实实的皇子,且脑子不灵光,若是扶持大殿下,虽然要与潘家争锋,可他却能真真正正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甚至完全可以把大殿下当成傀儡,若他身体不曾残缺,改朝换代都不在话下。

“收了是收了……”

“我不许你收。”

沈太后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小心注意着谢隐的表情,一旦他流露出丝毫不满,她便会立刻改口,“不是说好了,我们俩在一起?那你怎么还能要别的人?”

谢隐轻声道:“若是不收,她们怕是保不住命了。”

沈太后闻言,眼神略有不忍,她原本想要谢隐将人再退回去,可他这样说了,饶是她铁石心肠,也觉得残忍。

潘家什么手段,她跟他们斗了这么多年很是清楚,然而对别人仁慈,换来的便可能是自己与小碗的末日,沈太后想了想,道:“那这样好了,你把她们送给我,我保证不会伤害她们,怎么样?”

谢隐点头:“可。”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沈太后虽心狠手辣,却有底线,这几个美人交给她,既能防止司清和被拉拢,又能警告潘家,证明他们二人不容挑拨,一石二鸟。

沈太后达到了想要的目的,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潘家的手伸得实在是太长了,她日夜难安,想要把他们的爪子剁下一只。

潘家可不是普通的皇亲国戚,先帝的母亲也姓潘,潘贵太妃是先帝的嫡亲表妹,所以一入宫便极受宠爱,潘贵太妃顺利怀上龙种,就在大家都觉得命好时,孩子出世,养到一岁多发现是个痴傻的,这下可糟了,先帝大失所望,潘贵太妃也没少因此被人称为不祥之人。

然而表兄妹血缘关系太过亲密,能生下健康孩子只能说是幸运,痴傻残缺根本不奇怪。

潘贵太妃因此元气大伤,将养了好一阵子,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怀过了。

所以大殿下是她的命根子,哪怕他天生痴傻。

因为先帝母子对潘家的优待,在一众贵族中,潘家俨然有鳌头领先之势,但他们是不能就这样满足的,大殿下虽然痴傻,却也能传宗接代,痴傻怎么就不能当皇帝?大不了给他多配几个妃子,多生几个,总能有后。

若是扶持傀儡皇帝,潘家更将如日中天!

这些年,先帝平庸不爱管事怕麻烦,潘家人的行径越来越过分,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强抢民女早已沦为常态,潘家有多恐怖?那是市井中若有人说自己姓潘,老百姓都止不住要怕的程度。

谢隐看似按兵不动,暗中却一直在收集潘家罪证,这等蛀虫之家,不早日铲除,便多一人受难,让他们坏事做尽却还享受荣华富贵,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但这件事他没有跟沈太后说,只怕说了她也是不信的,又要去猜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沈太后得到了想要的,主动依偎进谢隐胸怀,两只手搂住他的腰,笑意盈盈:“你待我真好,日后若是一直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隐扶住她的肩膀,答道:“只怕待你好,你也不领情。”

“怎会?这却是冤枉我了,你待我好,我又不是石头做的心,自然感受得到。”沈太后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有几分骄纵,“若是没有感受到,那便是还不够好。”

她鼻间闻到他身上清雅的气息,“你换熏香了?”

可能是因为身为太监的缘故,时常在身上熏香,味道极重。

但谢隐是模拟了司清和的身体,本身并不受五谷轮回所困,所以自然用不着熏香。

他抬起袖子闻了闻,大概是小人参精所说的圣檀木香,他自己是闻不到的:“是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