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好消息是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下雨,不仅如此,谢隐还把村子里的人家都给摸熟了,他迅速和其他小孩打成一片,基本上也就得知谁家的女人是拐来的,村子里有老婆的都是少数,因为太穷了,人贩子都不乐意来,除非是那种快要病死的或是智商有缺陷的,才会往这边卖,苏香芹当初就是因为发了高烧,眼看就要烧糊涂了,不然以她的长相跟身段,张大根不可能两千块钱就能买到。
村子里的男人对于买女人这种事不以为耻,谢隐几次在跟同伴玩耍时听到几个老光棍聚在一起讨论谁家的女人屁股大,又盘算着还要攒多久的钱才买得起老婆,谈话间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不见丝毫羞耻。
明天就是放暑假的日子,张大根会去镇子上买种子,苏香芹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但谢隐一直表现的非常稳定,跟平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晚上的时候老是说害怕,要她陪着睡,张大根还生过一回气,结果仗着自己是儿子,谢隐比他架子更大,愣是没让张大根碰着苏香芹一根汗毛。
第三天的早上,谢隐背上书包,苏香芹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蹲下,谢隐爬到她背上,张老太掀起一只吊梢眼说:“赶紧去赶紧回,地里还有活儿要干呢,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娶回来你这么个懒婆娘!”
苏香芹唯唯诺诺,谢隐嘴角微微抿着,张老太这话说的,好像苏香芹是自愿“嫁”进来的一样,两千块钱就想买了人的一生,哪有这样的买卖?
今天也是唐慎要离开的日子,他在镇上租了一辆面包车,经过谢隐的提醒,他没跟任何人透露苏香芹的事,不仅如此,唐慎还空出一个大的行李箱,让苏香芹钻了进去。
他很歉疚,苏香芹却不觉得痛苦,越保险越好,要是能离开这里,哪怕让她一辈子都待在行李箱里,她都愿意。
谢隐背着书包跟母亲一起去了唐慎那里,看到的人都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小孩犯错了叫家长,这些城里来的老师就是想太多,谁家婆娘敢在家管儿子的?
“家宝……你跟妈妈一起走吧!”
苏香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她的眼里已经饱含泪水。
谢隐温柔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不会有事的,唐老师给了我他家里的电话,如果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但我们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苏香芹摇着头,她舍不得孩子,哪怕他身上流着张大根的血,也仍然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她没办法真的抛下他。
“妈妈不要有负罪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也不是抛夫弃子,你是从牢笼中逃脱。”
谢隐解下身上的书包交给苏香芹,里头是他攒下的一些口粮跟野果,还有从山上采的药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钱,都是些零碎的毛票钢g,苏香芹看了,泪水更加汹涌。“可是――”
谢隐对她说:“你需要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你真的很想念我,我会再回到你身边的,我跟你发誓。”
明明苏香芹才是妈妈,才是成年人,可她却像个小孩儿一样哭了,谢隐反倒冷静且理智。
他对唐慎说:“唐老师,请你一定照顾好她,哪怕最后你们两个不能结为夫妻,也请你在她能够独立生活后再离开她。是你要带她逃走的,你要负起责任,无论遇到怎样的阻挠,都不可以放弃。还有,不要对你的父母说真话。”
唐慎立刻就明白了谢隐的意思,他郑重点头,朝谢隐伸手:“我知道,我一定会做到的,家宝,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到外面去,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你是个好孩子,你也会有新的人生。”
谢隐微微笑了笑,很温柔的样子:“暂时还是不了,请不要为我担心。”
他最后看了苏香芹一眼,她死死抓着他的小手,用力的谢隐都感觉到了疼痛。
但他仍然把她放开了,并且拉上了行李箱,“你们的时间不多,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快点走吧。”
这会儿是九七年,不如二十年后信息发达,买票就能上车,各大车站也没有到处监控,张大根又没和苏香芹领证,严格说起来,只要苏香芹逃出去,只要她死不承认,就算被找到也没人能逼她回去。
这几天的相处让唐慎觉得这孩子真的只有七岁吗?他思维缜密胆大心细,并且正直,和之前的表现完全不同,于是他忍不住问:“你……你之前为什么……”
“太聪明的孩子会得到戒备。”谢隐回答他,“没有必要表现的那样明显。”
苏香芹在行李箱里也听到了,她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车子里,在里头泣不成声。
唐慎走得光明正大,学校的老师跟同学们都很舍不得他,也正因此,没人想到他还偷偷带了一个人走,别看唐慎表面镇定,其实他心里老紧张了,眼神都有点飘忽,只是时刻谨记谢隐的话:表现的自然一点,像平时一样,就绝对不会被发现。
目送面包车消失在尽头,谢隐才转头回家,二十几里地的山路走起来真不容易,在他所得到的记忆里,一年级班一共有二十八个学生,其中只有八个女孩,而这八个女孩,在第一学年结束时,只剩下了三个。
哪怕是义务教育,仍然会有人不让家里女孩来上学,因为有了弟弟,七八岁的女孩能照顾弟弟,也能下地干活,是很好的劳动力,去学校干什么?那是浪费时间。
大山里的男孩子精神世界贫乏,但他们永远比大山里的女孩子有优势。
到了村头,一群小孩在那笑啊闹的,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个衣不蔽体的疯女人,是村子里著名懒汉的媳妇,不是花钱买的,是从外头“捡”的,懒汉不愿下地干活,就卖老婆给人生娃,她不懂冷热,没有羞耻感,麻木的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在这群贫穷的男人手上辗转,做一个生育工具。
小男孩们在这样的环境耳濡目染,有这样的家庭,支教老师们再努力,又能教到哪里去呢?
疯女人不会说话,被人用石子砸也只会阿巴阿巴的叫,但她会疼,谢隐从她的叫声里听出了哭与求饶。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对准前面的几个小男孩也是一顿砸,这是他自己的身体,力道可比普通小孩大得多,小孩们被砸急了,纷纷抓起石头也砸谢隐,那个疯女人似乎明白谢隐是在帮她,居然还想爬到他跟前保护他!
她身下是一大滩秽物,还夹杂着血污,应该是刚生产完不久,男人只在乎她能不能生,谁管她生完了是死是活?
识海里,不仅是白深深跟卫刺,就连不解世事的小光团都在瑟瑟发抖。
大王生气了!
大王真的生气了!!!
谢隐面无表情地继续用石子丢那几个小孩儿,丢的他们无处可逃,而他们再怎么反击也一下都砸不中他,最后只能哭喊四处逃窜,结果又十分倒霉的全员摔倒,谢隐没打算管他们,他走到疯女人身边,不在意她身上的脏污,将她的头发往耳后顺,从骨相上看,她应该三十来岁,但过多的生育以及折磨,让她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小孩的手温暖无比,疯女人不疯了,怔怔地看着,谢隐又掏出手帕,是妈妈留给他的,他认真地帮她擦着脸上的血污,顺势取出一枚丹药喂给了疯女人,这颗丹药能快速修复她毁坏的身体,但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离开这里,否则刚好转就会再被人抓去生孩子。
一个女人扛着锄头从村口走来,看到这一幕发愣,谢隐把疯女人扶起来,她身上的衣服特别脏,谢隐正在想要如何帮她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就听见女人说:“小孩儿,你让开。”
他扭过头,女人看清他的脸,“是苏香芹儿子啊,你娘呢?”
村子里管爸妈都叫爹娘,但苏香芹怕自己忘记外面的世界,所以张家宝都是叫爸爸妈妈的。
村子里的很多女人都被拐来的,因为逃走被活活打死的,因为生不出儿子被来回转手的,因为不听话被当成畜生驯服……在这样漫长的时光里,有些女人死在这里,有些女人麻木,有些女人变得安分,还有些女人成为了帮凶。
但也有一些女人,她们时刻不忘逃走,只表面装得被打怕了不敢逃了,苏香芹是一个,眼前这个女人也是一个。
村子里刚买来的女人,各家为了防止她们合谋逃跑,不会让她们过多接触,都是锁到生了儿子为止,苏香芹生了张家宝后略微得到了一些自由,虽然不能彼此来往,但下地干活时难免会碰头。
谢隐告诉她:“我妈妈逃走了。”
女人的脸瞬间一白,她迅速看向前后左右,村子里一如以往没有变化,如果有人逃走,早就全村抓着镐头铁锨去抓了。
“大概要到今天晚上,张大根回家才会发现,但那时已经晚了。”
小孩的声音很轻,“他们追不上的。”
女人们逃走困难,一是因为村子里盯得紧,二是因为她们生下的孩子从小就被灌输“要看好娘不能让娘跑了”这样的思想,三则是来自外界的干扰。
镇上的派出所不会帮她们,法不责众,一个村子都买女人,警察又能怎么办?甚至女人跑了,警察还会帮忙找。
这样的情况下,女人们就更难逃走了。
遇到唐慎是苏香芹的幸运,而她的孩子愿意帮助她,没人比女人们更清楚儿子在这个村子里的地位。
女人眯着眼睛,不是很信:“那你怎么没跟着走?你放她走了,你可就没娘了,张大根说不定还会再买个女人回来给你当后妈。”
女人联盟里也不乏被驯服的叛徒,被得知有逃跑意图的女人都遭受了毒打与虐待,苏香芹一条腿到现在都有些跛,谢隐眼前的这个女人则瞎了一只眼,是逃走被抓回来后她男人挖的,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不疼,但留下的痛苦却永远不会消退。
谢隐:“你想逃走吗?”
女人一愣,这么点大的小孩儿……她没有回答谢隐,而是弯腰把那个疯女人拖了起来:“我住的地方就在一大队,把她带过去吧。”
哪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称呼这里为“住的地方”,而不是“家”。
疯女人吃了那颗丹药后,虽然智力上没有变化,但身体的暗伤却在缓缓修复,女人有两个儿子――这是很常见的事儿,家家户户都是儿子,女儿极少,大部分人家根本没女儿,女儿在这里怎么活得下去?他们杀女婴早已成了习惯。
儿子长大后没有媳妇怎么办?再花钱去买,生了女儿再弄死,于是男人越来越多,女人越来越少,更有甚者,是不愿意让女儿去读书的,怕读了书人就跑了,剩下在大山里躺着等女人伺候的男人可怎么办啊!
女人家里没有别人,谢隐知道她是想逃走的女人们的头,所以也没有瞒她:“我打算去市公安局举报这里有人口拐卖,所以无论你们想做什么,请都等等。”
女人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疯了?你一个小孩――”
“我会先去市里的电视台找记者,然后才去公安局,把舆论闹大,拦着你们的是镇上的警察,市局里的不会这么干。”
七岁的小孩说话这么有条理,女人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会信你?你年纪这么小!”
“他们会信的。”谢隐说着,“我有证据。”
“……证据?”
小孩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我用糖还有给他们抄作业,跟他们换来了一些东西。”
哪怕已经认命,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很多女人也会给自己留个念想,一些旧物便被偷偷藏了下来,其中便包括学生证之类的有用物证,家里的男人跟老人会防着女人,却不会防备自家的宝贝儿子跟大孙子。
有糖吃,还有作业可以抄,小孩们哪里会想那么多,偷出来就完事了,反正娘也不敢大声嚷嚷,不然爹跟爷奶知道了,可是会揍她们的!
“要让这个村子的名字传遍全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村子干了什么,让他们明白他们没有妻子是因为他们不配,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嫁到这里来。要让其他也这么做的村子都知道,买卖人口是可耻的事情,会遭报应,要杀鸡儆猴,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
女人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她被拐来都十几年了,当初也就是初中毕业,可哪有小孩会这样说话的?!她从没见过这种小孩!
谢隐把自己的手帕放在疯女人的手心:“我该回去了,不然张老太会找不到我。”
而且他刚才打哭一群小孩,都是家里的命根子,回去肯定要哭诉,等他们家人找上门,张老太根本就没心思去想苏香芹,这样除非张大根回家,苏香芹就能得到更多的时间去逃走。
“她就先麻烦你了。”
女人看着小孩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起了对苏香芹的羡慕,她们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但苏香芹也许在这绝望的人生里,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会残留一些爱吧。
而她,还有更多的女人,她们只希望这个村子的人彻底死绝。
不出谢隐所料,张老太刻薄泼辣,骂街从来没输过,一对多根本不在话下,谢隐也完全没有上去帮腔的意思,就站着看,张老太是不是拐来的不知道,但她已经彻底成为了伥鬼,说话做事都只会为男人考虑,毫不留情地将女人当作货物挑选,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男人”。
直到张老太以一己之力获胜,谢隐才出现在她跟前,她看到谢隐,脸上的怒容便成了喜悦,迎上来就大孙子大孙子的叫,顺便往谢隐身后看,“你娘呢?”
“我想吃山上的野果子,就让她去摘了。”
张老太赞同地点点头:“那个懒婆娘,就是得多多使唤才行,不然真没人制得住。”
谢隐轻哂,没有搭腔,到了晚上,张大根带着买好的种子回来,主要是镇上离村子太远了,他才去了这么久,完了娘俩一合计,糟了,那婆娘到现在都没回,说不定又跑了!
整个村子瞬间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活动起来准备去抓人,一个跛脚女人跑不远的,她要跑,肯定得走山路,张家娃娃说是亲眼看着她进山摘果子,要下山就那么两条路,很快就能抓回来!
至于那些刚买了女人没几年的,出去前都特意把女人绑在家里,防止她们趁乱逃走。
一家有女人跑了,全村都会帮忙抓,这是男人们无声的默契,他们天生就喜欢抱团,女人可是他们的性资源,怎么能就这么丢着不管?
“那死婆娘!把她抓回来,看老子不把她两条腿都打断!”
张大根怒吼着!
谢隐冷眼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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