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枝红莲(六)(惊蛰)

6、

“姐姐。”

又是十五,圆溜溜的月亮悬挂在半空,深夜寂静,只闻窗外阵阵蝉鸣,小满翻来覆去睡不着,钻进了姐姐的被窝。

从哥哥离京后,她就跟姐姐睡在一起了,不然晚上她会害怕,有时候梦到爹爹跟大哥还会哭,只有跟姐姐在一起才觉得安全。

一张绣榻上,姐妹俩一人一个被窝,这会儿小满钻进来,带进来一阵凉风,好在还是夏天,并不算冷,孟谷雨有些无奈:“小满,你该睡了,不然明儿个又起不来。”

“你说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孟小满抱住姐姐的胳膊问。

孟谷雨哑然,半晌,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也不知道……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做什么都好。”

小满把脸蛋靠在姐姐香肩:“我希望哥哥早点回来。”

这是小满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孟谷雨的?但她是长姐,不能在妹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安与无助,就笑着对小满说:“会的,你忘了你哥哥临走前还亲手给我们俩绣了荷包啦?他要是不想这件事被我们说出去,就得全须全尾的回来!”

说到哥哥绣荷包,小满就偷笑,这年头可不兴男人拿针线做绣活,说出去会叫人指指点点,当初她收到荷包时人都傻了呢!

“虽说是晚上,可这样抱着,你不觉着热呀?”

小满的反应是把姐姐抱得更紧:“我不怕热,我怕我睡着了一睁眼就看不见姐姐了。”

说完又追加一句:“我离不开姐姐。”

孟谷雨被她弄得好气又好笑,到底是亲妹妹,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且小满并不傻,怕也是察觉到了她心中不安才这样黏着她,可悲的是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太弱了。

但是在这样的夜晚,姐妹俩依偎在一起,令孟谷雨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不由得伸手搂住妹妹,两人便这样头靠着头蹭着彼此睡去,梦里有爹有娘有大哥,一家人幸福美满。

只是次日便传来了消息,听说是南梁、北燕、西唐三国食髓知味,再度集结了军队兵临城下,要求陈国向他们分别上供,他们要牛羊马匹,要绫罗绸缎,要金银珠宝还要女人!

陈国懦弱,节节败退,唯一能战的猛将又已战死沙场,有这三个国家带头,剩下两个始终按兵不动的国家,东赵与明蛮也开始蠢蠢欲动。

再不去分一杯羹,好处都要叫那三个国家给占了,傻子才不来呢!

消息传到都城,弄得满城风雨的同时,皇帝正忙着给爱妃置办生辰!

最先受到侵略的永远是外围城池,都城位于陈国中央地带,即便战火绵延,短时间内也危及不到,所以战事消息对皇帝来说没什么真实感,他要是会为了臣民操心劳力,也就不会在危急关头示意心腹断绝粮草逼迫两位名将孤军奋战直至牺牲。

皇帝如此,底下勋贵自然有样学样。

这个国家已然烂透了,从上到下。

而敌军兵临城下,程束同与孙诚谁都不愿出战,生怕背锅,这时候,互掐的厉害的两人突然之间又站到了同一阵营――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背锅侠么?!

孟惊蛰身为孟钦之子,孟清明之地,虽说过去并不建树,亦不起眼,但到底是孟家后人,如今又已从军,派他出战,一能给将士们做榜样,二能彰显他们二人对已故的镇国公及怀化大将军的尊重,这个想法好,太好了!

当下两人不说握手言和,却也非常有默契的达成了共识。

殊不知谢隐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原本程束同孙诚二人相争,谁都不愿担责任,谁都想要压对方一头,而有这两人在,谢隐想摸到实权很难,除非他们两人自愿让出手中的一部分资源。而且,谢隐不觉得皇帝会如此轻易地放任他建功立业,说不定程束同与孙诚就接到了让他消失在战场上的密令――对自己人,皇帝向来重拳出击斩草除根。

由于程束同与孙诚都希望从对方手中取出一部分权力交给谢隐,从而达到削弱对方增强自身的目标,可谁都不愿意先让步,刚因算计谢隐而短暂站在统一战线的两人瞬间反目成仇,最终,他们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此番出战,他们各自出一半的兵力交给谢隐。

最可笑的是两人加起来只给了谢隐一百人,而三国联军足足有十万之众!

谢隐态度十分诚恳,向程束同与孙诚表明自己甚至不需要这一百人,只要将被打散编入军中的孟家军及父兄的副将调给他即可。

程束同与孙诚犹豫了半天,同意了。

孟家军个个都是硬骨头,留在自己手里也派不上用场,反正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马上就要死了,就算把他父兄旧部调给他又能如何?不过是盲目送死,这样既能完成皇帝密令,自己又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

当初战败,孟家军死伤惨重,活着回来的不过七十余人,这七十余人里,还有些重伤致残,连军饷都没能领到便因为“战败”被迫离开军营的,最终谢隐能用的,只有六十四人,这其中还包括三名副将与一位军师。

若是正面相对,谢隐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带着这六十四人弄死十万人,程束同还打算看好戏,见谢隐预备深夜出城,还出言取笑:“孟小将军,你父亲兄长在世时,可谓是无比勇猛,到了你这儿,白日不敢出战,到了晚上却偷摸出城,难道是要做逃兵不成?”

他自认为说了个很有趣的笑话,显得自己非常幽默,哈哈笑了好几声,都没能得到谢隐回应,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年平静地望着自己,无端令程束同发怵,他嘴巴不自然地扬了扬,“孟小将军,你怎地不说话?你有何战术?不如说出来让我听一听,我好歹比你痴长几十岁,说不得能给你点意见。”

谢隐轻哂:“怎敢劳程大人动脑子。”

孙诚在边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算是个明白人,这程束同仗着自己是皇帝心腹,几次三番给他下马威,孙诚早看他不顺眼了,也就是没机会,否则寻个由头,非叫这程束同知道厉害不可!

程束同觉得自己被内涵了,但是没有证据,只得悻悻然道:“孟小将军年轻气盛,怕是要多撞几回南墙才知道厉害。”

跟孙诚掰头时,程束同对谢隐亲切得很,如今见谢隐要带兵出战,几乎是板上钉钉地认为谢隐此去小命休矣,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再做,也难怪会是皇帝宠臣,君臣这副德行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未能得到,尾巴已翘上了天,而最可笑的是,他们这样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却无人考虑那被奴役的百姓,反正即便联军攻入城中,身为统帅的他们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上位者何必去怜悯普通人的性命?

程束同跟谢隐说话时,态度随意眼神轻慢,可谓是轻视他到了极点,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最是性情冲动,而谢隐却没有丝毫怒容,心平气和:“多谢程大人指点,我记下了。”

一拳捣在棉花上,什么意思都没有,程束同冷哼一声:“那我就等着孟小将军的捷报了。”

孙诚见谢隐如此,心中暗暗警惕,此子到军中不过一月,素日里并无实权,却将孟家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在程束同跟前又不卑不亢不喜不悲,叫人看不穿他的情绪,这与情报中的纨绔完全不符,难道说此人一直在伪装?

可惜的是谢隐很快带兵离营,没给孙诚细究的机会,不过他也就是想想,没放在心上,毕竟只要谢隐出城,等待他的就是必死的结局。

何必为了一个死人思考太多?

区区六十人能做什么?若是正面跟联军队伍对敌,便是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最终也逃不过被践踏成肉泥的命,然而月光下,谢隐望着那几十张充满信任与无悔的面容,不免有些感慨――他们根本不知道他这个孟家后人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但因为他是孟钦的儿子,是孟清明的弟弟,这些人便愿意誓死追随,明明在这之前,无论程束同还是孙诚,都想方设法地招揽他们。

人世间,有背信弃义、数典忘祖的小人,亦有知恩图报信念坚定的大义之人,谢隐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

战场上的将士总要手染鲜血,很多士兵在战争结束后会深陷噩梦之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欲望”,无法克制的“欲望”会催生战争,进而制造出无数家破人亡的悲剧。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谢隐从第一次上战场,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时的他拼命克制着对杀戮的渴望,不肯变成残暴成性的怪物,而现在,他的心境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但只要身后有需要守护之人,他便会用这双手,为他们创造没有风雨的未来。

哪怕代价是自己身死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