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溟山一如既往藏在云雾里。
逢雪住的小木屋前伫立着道清瘦的人影。他轻袍缓带,白衣垂地,伸手抚过门口那株梅树。
清冬已经过去,梅花早就谢了,梅枝遒劲向天生长,不像桃花娇艳,却有自己的风骨。
在树干上有几道划痕。
似乎是练剑时不小心磕碰到的。
她总是在这练剑的。
沈玉京心想。
山中云雾如纱飘拂,他打量这间朴素的小屋,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
木门紧闭。
以前沈玉京几乎不会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迟逢雪。
但他却记得,自己来过一次,是前两年,听掌教的令,喊师妹去听课。那时天空下了点新雪,云雾与青山融于一体,远远就看见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有一树火红。
是她门口的腊梅。
红得耀目,红得热烈,仿佛不屈的火焰。
少女就在梅树下练剑。她呵气成白,流转的剑光凛冽,薄薄的雪片落在她的发丝、眉眼,又飞快被炽热的体温融化,变成丝丝白雾。
沈玉京驻足,看入了神。他不知让自己看入神的是梅花、是新雪、是凛冽的剑光,还是雪中舞剑时,少女明亮坚定的眼神。
她穿的是山中最朴素的青蓝衣袍,却璀璨如火焰、如腊梅,是鲜艳的、不屈的、生生不息的。
云雾如潮,薄雪飘来飘去,如水墨画的山峦里,囚住了一树鲜红人间花。
不知为何,沈玉京看着一树谢了的梅,忽然想到了那天。他定定在屋前站了会,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抹鲜红。
猛地回头,撞见的却是个红衣少年郎。
少年一双桃花眼弯着,面如冠玉,鲜艳如火的红衣披在他身上不显奇怪,越发衬得他风流俊美。
红衣少年笑弯眼,朝他打招呼,“嘿,瞎子?”
沈玉京的目光落在他肩头两只灰扑扑雀儿上。
是山间不起眼的鸟雀。
沈玉京微微皱了下眉,没来由,想起一直跟在少女身边的两只山雀。
他就算在养病,也听过叶蓬舟的名字。
云梦来的少年,来到山里没几天,就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说要与君共饮一觞,然后灌醉了掌教真人心爱的仙鹤;嫌弃山上伙食清淡,就去掏黑瞎子珍藏的蜂蜜,被熊追得乱窜;听课时和长老顶嘴,下课后与弟子打架……
偏偏他生得俊俏,英英玉立,笑起来神采飞扬,肆意潇洒。做坏事也不惹人恨。
“叶道友。”沈玉京上身微俯,左手抱右手,朝叶蓬舟行了个拱手礼。
玄门同辈之间,多行此礼,以表谦卑。
叶蓬舟也回了个礼,然后笑吟吟地跟在他后面,“终于见到你本尊啦。听说你天纵奇才,功力深厚,要不过两招?”
沈玉京加快了脚步,低念:“无量天尊,山中规矩,不得斗狠比武。”
叶蓬舟双手别在脑后,红袖被风鼓起,悠闲跟在沈玉京身后,懒散道:“这里要讲规矩,那里要讲规矩,真没意思,难怪小仙姑要下山喽。”
沈玉京脚步一顿。
忽然,他双手捏诀,不顾风度,催动灵气,御风离开。山风萦绕在身侧,递来山间清凉潮湿的云雾,也递来身后云梦少年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叶蓬舟笑了会,直起身子望了眼雾里青山,轻轻摇头,“没意思,”他的眼睛倏尔一亮,把酒葫芦往空中一抛,“下山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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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镇是个青山环绕的小城,四周都是秀挺陡峭的高山。
本是交通堵塞贫瘠之地,却以锦绣闻名天下。每年都有商队跋山涉水而来,采购上好的布料与锦绣。
在小镇的中间,有一老店,名【织云坊】。
织云坊掌柜厚道,价格实惠,质量上乘,每日来买布料的人都络绎不绝。
今天,织云坊大门紧闭,门前围了许多人。
“为何闭店了呢?”
“我预定了几匹花布给娘子做新衣裳呢!”
“掌柜的呢?”
“听说掌柜的家里有事。”
议论声中,忽然插进一道清脆的声音,“闹鬼?”
“太平盛世,哪有什么鬼?他家三公子将远行做官,可不得摆宴送行庆祝一番。”
布商笑着回头望去,目光落在说话人身上时,忽然凝住,而后眼中迸出极其明亮的光彩,“姑娘请留步!”
少女打扮利落,外披红袍,身后背着两把剑,腰间挂一大一小两个葫芦。
一副活脱脱江湖游侠的打扮。
可她身上那件红袍不知是用什么布料织成,绚丽华贵,行动间有灿烂金色透出,似将无数金线织入其中,可又异常柔软轻薄,像一片纱、一抹云。
好似是裁了天上一块晚霞做成的红衣,衬得少女越发明丽,容色摄人。
“姑娘的衣服,”布商神情激动,“布料是何处得来?是哪位绣娘所织?”
逢雪:“织布的人已经仙去,这件衣是孤品了。”
布商斩钉截铁地说:“我欲以百金酬之!”
周围一片哗然。
逢雪却摇了摇头,问到掌柜家宅方向后,转身离去,阳光之下,她的红衣风中飘拂,泛着粼粼的金光。
布商快步追上去,大声喊:“我愿以千金酬之!”
逢雪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几个纵跃,身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只留下布商痴痴望着她离去方向,喃喃:“真天衣也,若是献上去……”
听到他的话,书生打扮的青年摇了摇折扇,忽然森然一笑,狭长如柳叶的眼睛弯起,透出一抹春水般的盈盈碧色。
“哇啊啊——”
还没赶到张家,就听见哭丧的声音。
逢雪暗道不好,加快速度,几个纵跃,跳到张府前。
张家宅子在青山绿水边,白墙青瓦,颇有韵味。
大门半敞,推门而入,院中整齐放着三口棺材。
几个妇人缟素,正掩面哭泣。
正在办丧事,四周都是白的,逢雪一身红衣,非常显目。
她有些诧异,按照信上描述,这本不是什么太凶的事,况且闹的东西是张家的先人。
先人就算不保佑子孙,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夺人性命,一下子还是三条人命。
一个皂衣的青年立在棺前。他神色悲痛,尚能自持,礼貌同逢雪行礼。
“仙姑来得迟了。”青年叹了口气,眼圈发红,“我大哥、二哥、小妹,都已经被太爷爷带走了。”
他苦笑一声,“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带走我。”
逢雪问:“你可是那位马上要去做官的三公子?”
青年神色不太自然,“汗颜……我是排行老三。
逢雪颔首,“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吧。鬼天生弱于人,人弱于官,人们常说,当官的是天上文曲武曲星降世,既是星君,一般的鬼魅精怪怎么敢接近?”
青年脸色微赧,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仙长,我这个官……是买来的。”
如今世道,卖官鬻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逢雪又看了他几眼。
青年五官平常,温和清瘦
有句俗话,腹有诗书气自华,学问高品性好、多行善事的人,身上有股清灵之气,有道行的修行之人远远就能看见清气,逢雪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风。
如沐春风。
张荇之叹气,“早知买官便能保命,就让大哥他们全买个小吏了。”
逢雪:“估计他们不行。你身上有股清正之气,他们未必有。”她怕再说下去,自己半吊子的相面之术露了马脚,便轻咳一声,“先说说吧,怎么你太爷爷要来取命?他生前你们不孝?”
张荇之摇头,“我们虽是商户,却家风清正,众人皆知。”
逢雪又问:“那是你们祭祖扫墓时没有你好?”
张荇之面色惨淡,“就算有失礼仪,何必……夺去三条人命呢?”
“这倒是。”逢雪到棺材口扫了眼,里面硬邦邦躺着的人新死不久,面上一层青紫,双目紧闭,嘴角反而含笑。
按照张荇之的话,持续数个月,他们一直梦见老太爷蹲在门口哭泣。老太爷身上穿的衣衫破烂,瘦骨嶙峋,比孤魂野鬼还要可怜。
他在梦中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哭。
张家人连忙给老太爷烧了许多纸钱供奉过去。
然而第二夜,还是做了同样的梦。烧的锦衣老太爷也没穿上,依旧是骨瘦嶙峋,衣不蔽体的可怜模样。
他们便以为,是给老太爷的供养被其他孤魂野鬼抢了,便找当地会做法的先生看看。
但先生也看不出什么。
之后就是到处找人办法事的漫长过程,可惜都没什么用。到后来,张家人甚至有些麻木了。
坟前纸钱纸人衣服财帛不知道烧过多少,法事也办了很多场,一直无济于事。
老太爷在梦中啪嗒啪嗒掉眼泪,好在家中一直安宁,甚至于生意红红火火,更上层楼,老三也偶得机缘,买了个官。
官职不大,可在老百姓眼里,只要是官,总是高人一等的。
于是张家操办宴席,大张旗鼓做完酒,到了晚上,又举办为老三送行的家宴。
家宴进行到一半,门忽然被推开。
几月来一直都盘桓在门口的老太爷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