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溟山险峰林立,云遮雾绕。
几个云梦过来的少年左右张望,啧啧称奇,像好奇的猫儿。
叶星月瞪圆了眼睛,“这儿的山好高!还有好多雾。”
逢雪刻意放缓脚步,让他们欣赏四周的景致。她牵着叶星月的手——
也不知为何,小女孩格外黏她,倒是阿要,远远落在后面,恨不得离她再远一些。
“逢雪姐姐,”叶星月仰起小脑袋,问:“你见过云梦的山吗?”
逢雪在人间流亡时,走过很多地方。云梦是水乡,遍地江河湖泊,那儿的山低缓而秀丽,隆起的幅度柔和,却连绵不绝,一山接一山,望不见青山的尽头。
叶星月:“我们那的山,像一个个包子呢。”
叶蓬舟笑,“我看你是想吃包子了。”
叶星月:“我要吃辣椒馅的!逢雪姐姐,山上有辣椒馅的包子吗?”
逢雪早在看见人往酒酿糕上抹辣椒时,就深感恐怖如斯,现在听见辣椒馅的包子,倒也接受良好。她笑了笑,说:“没有,只有些清淡的饮食,你们若吃不惯,可以告诉接引弟子,让做饭的时候,给你们的菜里单独加些辣椒。”
云梦泽国多水,湿气重,故而人们喜食辛辣,去体内寒气,再有云梦偏僻,被视作蛮夷之地,缺少调料盐巴,辣椒作为一味山中常见的调味,很得人们的喜欢。
各地的饮食,总和当地气候地理脱不了关系。
走到断腿崖时,逢雪抱住叶星月,提气纵身一跃,轻巧地跳过了断崖。她转身回望,云梦几个人身手不错,就算是吐得软手软脚的阿要,也助跑跳过了断崖。
只剩叶蓬舟站在对面,神色奇怪。
逢雪问:“叶道友?”
叶蓬舟嘴角挑起笑,折扇转动,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说:“小仙姑,你带他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还要去井泉打一壶酒……”
叶星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逢雪看着他,眼神澄澈。
叶蓬舟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有丝泄气,“好吧,我有些,”他扫了眼脚下的云雾,脸色发白,艰难地说:“我有些畏高。”
逢雪重新跳到他身边,道:“我来助你。”
不等人反应,她一手拎起少年的腰带,如飞鸟般灵巧地跳了过去。
松开手后,叶蓬舟身体微晃,靠在山壁上。
他的脸色和云雾一般苍白,深黑眉目似带着云梦的山水灵气。
逢雪:“没事吧?”
叶蓬舟定定看了逢雪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多谢。”
逢雪转身,思索了下前面的路程。
前面有一段路,险峻非常,垂直的山崖上,人力凿出一段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通过时,人必须后背紧贴山壁,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中多云雾,白茫茫的雾气,几乎涌到了脚边。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
奇怪的是,断腿崖这座小山崖,经常有弟子摔断腿,但在最危险的路上,却没出过什么事。
逢雪看了看畏高的少年“魔尊”,说:“我让师兄用仙鹤载你们上山吧,后面的路更险峻。”
叶蓬舟握紧了折扇,苍白着脸微笑:“小仙姑,你平时也是走上去的吗?”
逢雪点头,“我们习惯了用脚力。”
叶蓬舟:“那便不必顾及我了。”
逢雪:“……山,很高很陡。”
“岂能因为畏高,错过奇崛的风景呢?”少年快步走过她身边,折扇轻摇,红衣被风吹得鼓起,袖上的水芙蓉在风中摆动,生动鲜活。
叶星月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没用的大师兄。”
阿要垂头丧气地走着,说:“其实我也有点畏高。这儿的山也太高太陡了,脚一滑,就会掉下去吧?摔死过不少人吧?”
逢雪点了点头,“祖师爷在此开宗立派前,经常有书生游子为了美景,攀登险峰高山,总是免不了摔死一些人的。后来前辈高人在山中布置阵法,灵气托起坠崖的人,让他们不至于粉身碎骨——不过,皮肉伤少不了。”
阿要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摔不死就行!”
叶蓬舟最开始气定神闲地走在前方,但没走多远,就慢了下来,拖到了队伍的最后。
但总算没落得太后。
走到最险峻的峭壁山道时,叶星月蹦蹦跳跳在崖间跑,丝毫不受影响,陆沅和阿要手牵着手,紧贴崖壁,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逢雪回头看了眼叶蓬舟。
他抿了抿嘴角。
逢雪对畏高的少年魔头伸出手,“来吗?”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笑着握住了她,“那便多谢小仙姑了。”
逢雪:“不必如此客气。”
靠得近了,她牵住少年冰凉的手心,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云梦泽冰凉泛着莲香的水雾。
日暮,太阳逐渐落下,霞光万里,天空呈现瑰丽的淡紫深蓝,雾气也被照得绮丽。
几个少年停下脚步,紧贴崖壁,在小小的一隅立足之地,欣赏世上最奇崛瑰丽的美景。
******
来到山上时,已经到了夜晚。
山阶旁朦胧的石灯引路,前方,深山道宫轮廓若隐若现,挂在檐角的铜铃摇晃,发出古老的铃声。
逢雪手提风灯,踏上几级山阶,就听“喝”地一声,两个少年跳到她面前,拦住了道路。
易求一易存二换了身干净衣服,大喝:“终于等到你了!”
逢雪扫了眼他们,似笑非笑,“洗干净了吗?”
少年嘴一撇,差点又掉下泪来。
易存二憋住泪,气道:“迟逢雪,我说过要你等着瞧的。白天我们没有准备好,被你偷袭,才受此奇辱。现在我们做好了准备,必要你屎债屎还!”
逢雪双手抱着,说:“你该去找山上的鸟儿,找我做什么?”
易求一:“那些鸟肯定是受你的指使!”
逢雪便道:“那先让我送几位参加罗天大醮的道友去休息吧。夜深,山路难走。”
两人闻言望过去,在模糊的夜色里,他们只能看见逢雪身后跟着几道人影,却看不清几人的容颜。
他们对视一眼,收了木剑,“来了客人?”
却见阴影中的几位少年走近,披一身古怪红袍,脚上却都穿着双草鞋。
易存二皱眉,“打扮古里古怪的,是哪里来的客人?”
江要:“你长这么大吃的米白吃的嘛,没看出我们从云梦走过来的?”
叶星月嘻嘻笑:“可能他是个瞎子吧。”
易存二心中不快,冷哼:“云梦来的乡蛮子?迟逢雪,他们到底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趁机混入罗天大醮的恶徒?”
逢雪沉默了片刻,忽然丢掉手中风灯,抽出自己的桃木剑。
风灯轻飘飘落下,在地上滚动,照亮一线红光。
也照亮了漆黑夜色里,那抹灰白的布衣。
逢雪的剑在这时出手,直逼向两个拦路的少年。
易求一易存二对今早的惨败耿耿于怀,早就做足了准备。他们知道逢雪苦练剑术,剑法极快,却对术法没什么天赋,便打算给她一个教训。
再快的剑,也是凡俗之剑,怎能和术法相比?
易求一快步退至一旁,丢过去几张符。
符咒悬在半空,发出淡淡荧光,照亮一隅。
易存二在自己手脚贴上两张符,一张是力士符,一张是神行符。
力拔山兮气盖世。力士符可以让施术者力气倍增,摧枯拉朽,如力士附身。
而神行符能让他身法更加迅捷。
旁边看戏的少年笑了起来,“实力不够,符咒来凑?”
易存二瞪他一眼,只分了下神,桃木剑就已至面前。他不敢再松懈,全力迎击。
天空符咒如星照亮山阶,破开黑暗一角。
这里如同舞台,云梦几人站在台下,在看少女挥剑而舞。
有了力士符神行符,易存二动作又快,力气又大,挥剑时有风雷之声,比得上人间武艺高强的剑客。
可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不直接与易存二交手,动作轻盈,只有一道道残影。
阿要道:“不妙呀,迟道友看起来力气不及这个人。”
叶星月哼了声,奶声奶气地说:“谁让他作弊!这么大个人了,找别人打架还作弊,我六岁都不作弊。”
陆沅下意识望向叶蓬舟。
叶蓬舟只轻摇折扇,神情悠闲。
易存二连续刺了好几下,连逢雪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不由心浮气躁,反复数下后,力气有些不济。
他虽能靠符咒,强行将速度提快、力量变大,可身体却跟不上,再加上逢雪不与他正面相击,只是转来转去,消耗他的体力。
好似在耍他玩。
又一剑刺空,易存二喘了几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忽然感觉剑上一沉,耳畔响起兄长焦急的提醒。
昏沉间,他抬起头。
天上月光穿透了乌云,结成银霜落在千山之间。
少女足尖轻踮,点在他的剑上,布衣在风中翻飞。她手腕一抖,刺出一剑,剑势一改之前退让,如同分山劈海,朝他刺了过来。
剑尖快刺到面门时,山风骤然而起。
逢雪轻巧一跃,躲开迎面大风,瞥了眼易求一。
易求一双手捏诀,憋红了脸,一言不发地用着御风诀。
阿要大喊:“以多欺少,臭不要脸!”
叶星月附和:“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叶蓬舟只是合起折扇,往前走了半步,山风鼓起红衣。
这场闹剧却在一声怒喝中戛然而止。
“你们在干什么?!”
逢雪收剑,回头望去。
一个高挑青年着布衣布鞋,戴月色走上山阶。
易存二剑招忽然中止,脸色涨红,重重喘息几下后,忽然身体直直往前摔,从山阶滚了下来。
“弟弟!”易求一焦急大喊着追下来。
青年接住了滚下来的昏迷少年,低声说:“力竭而已。”
他拿出葫芦,喂了颗丹药后,少年悠悠醒转。
青年解下头顶草帽,露出张年轻桀骜的面孔,他的目光与逢雪相撞,陡然变得严厉,“你又在找人打架?”
逢雪抿了下唇,喊了声:“四师兄。”
她的四师兄叫许霞鹜,和前几位师兄师姐不同,他常年在山中苦修,偶尔下山斩妖。
都是凌云真人亲传,又在山中修行,他们本应关系不错。
可惜他们师门,素来有“相敬如冰”的优良传统。
而且,不知为何,许霞鹜素来看不大上她,大抵和其他一样,觉得她配不上沈玉京,也配不上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
逢雪还没开口,阿要就忍不住为她出头,“你们青溟山都是一群不分青红皂白的瞎子吗?明明是他们主动挑衅小仙姑,他们又用术法又用符咒,以多欺少,还打不过小仙姑呢!”
叶星月连忙点头,“没错没错!逢雪姐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许霞鹜眼神微变,“哦?”他有些怀疑,“怎么打的?”
逢雪:“自然是用剑。”
“凡俗剑术?”
逢雪点了点头。
许霞鹜似仍有些不信,扫了眼站在角落的易家兄弟。
两个少年俱是一脸愧色。
他的目光在易存二手肘膝盖的符咒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扬了扬,“他身上带着符咒,你怎么打?也用符篆?”
逢雪摇头,“不必,缠斗使之力竭就行。符篆珍贵,用在这种事上,实在可惜。”
两个少年低着脑袋,又羞又躁。
易存二突然抬起苍白的脸,说:“师兄,她不对劲!她以前没有这么厉害的,可是今日她变得好奇怪,身法居然比我贴了神行符还快。”
逢雪皱了下眉,心道不妙,若是许霞鹜联想到她从魔窟回来,猜到她身上的魔气……她攥紧掌心,有些后悔不该太张扬。
“不对劲?”许霞鹜冷了脸,“我看你才不对劲。挑衅同门,以多欺少,输了还不思悔改,在这儿空口污蔑。”
他顿了顿,慢慢说:“再者,师妹她本就不弱。”
逢雪眨了眨眼睛。
许霞鹜皱起眉,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感叹道:“只是沉迷情爱,误了自己的修行。”
易家兄弟做了错事,少不了一番重罚。许霞鹜语气严厉教训他们一会,让他们自己去戒律堂那领罚。
他们也没推诿什么,垂头丧气地走了。
许霞鹜同云梦几人客气打了个招呼,便顺道送他们回客房。在回来的路上,他难得对逢雪说了句:“有长进。”
但夸人他不擅长,说完后,又道:“但还要多加练习。以后不要因为情情爱爱争风吃醋和同门打架,成何体统?我们是清修之人,你是师尊亲传,更应以身作则,为人表率!”
逢雪低着头应:“好。”
许霞鹜又问:“师弟醒来了吗?”
逢雪点头,“嗯,今日刚醒。”
许霞鹜斜眼睨她,“你又去找他了?”
逢雪又点头。
许霞鹜神色又沉下来,好半晌,才低声道:“沉迷情爱,难成大道!”
逢雪轻声说:“反正我天赋不好,本也成不了什么大道。”
许霞鹜停下来,看着自己并不怎么熟的小师妹,微微皱起剑眉。
逢雪露出丝苦笑,“不过师兄不用担心,今日我和沈玉京的婚约便断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再打扰他的修行。”
许霞鹜嘴角往上扬了扬,“你们婚约断了?那正好,大家一起在山中苦修,参悟大道……”
逢雪摇了摇头,“师兄,我不想山中清修了。”她抬起脸,月光下,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我想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