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约饭行动就此展开,频率或高或低,有时一日三餐都在一起,有时一天只一顿,地点也不固定,堂食偏多,偶尔也会在小吃街流连忘返。
困在他们周围的灰色岩层被开凿出一个豁口,有新鲜的氧气与日光在汩汩涌进和充盈。
女生有说不完的话,每回见面都侃侃而谈,有次还戏称:“我们俩好像在谈恋爱。”
陈是愣一下,冷言:“想得美。”
归庭月圆起眼睛:“我们这样难道不像约会?说说也不行?”
陈是说:“不行,侵犯我名誉权。”
归庭月立刻把不剩一颗甜不辣的竹签当武器,击剑试探一般隔空戳过去,以示不满。
陈是偏身一躲:“还开始人身威胁了是吗?”
“嗯,”归庭月向来口直:“我就说!还要说很多次!”
……
归母从李婶婶那边听说了这回事,有天晚上打电话问她:“你谈对象了?”
归庭月刚洗完澡,面颊本就被蒸出粉晕,此刻红上加红:“哪有。”
女儿情绪具体的嗔声听上去像耷拉的花头重新昂高,有了生命的馥香。
归母失笑,欣慰道:“就算真谈了又没什么,你也到年纪了。”
归庭月扭捏起来:“真没有。”
归母说:“那就是还在相处咯?”
归庭月想了想:“嗯……可能算吧。”
女儿开心起来最好不过,归母并不强求她交代前后,只道:“有机会发张照片给妈妈看看。”
归庭月说:“那得看我要不要得到,他有点难搞。”
归母笑意不减:“一定很帅吧。”
“那是肯定。”归庭月挺高胸脯。
说实话,她也有点儿弄不懂她跟陈是的关系。两人约饭好歹有大半个月了,说进展那一定有,起码每天都见面跟聊天,但再跨前一步似乎就变得艰辛,她嘻嘻哈哈的刺探总会被陈是不假思索地冰镇下去。
这个晚上,归庭月照常跟陈是语音。
“歪?”很古怪,她过去从不会发出这种变调又黏答答的声音,可现在却像是本能言行。
男人语气照旧,泠然里带点笑意:“干嘛?”
归庭月问:“明天去哪吃?”
陈是说:“想不到。”
这些天来,他们像两个内容只对对方可见的美食博主,话题始终围绕吃喝展开,因为最顺理成章,也最万无一失。
归庭月惋惜:“但我看了天气,明天好像下雨。”
陈是问:“那就不出去,正好休息一天。”
归庭月说:“后天也下雨,大后天也下雨。”
陈是说:“那就休息一周。”
归庭月不爽:“不能积极一点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要多出门,不要让之前的一切努力功亏一篑。”
她一语双关,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好吧,这可恶的男人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你可以自己出去。”
归庭月深呼吸,玩笑口气:“你累了,你厌倦了,你受够这种生活了。”
陈是无辜腔:“我可没说。”
归庭月想着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往来过密,是该有个懈怠期,遂不强求:“那就这样子,我们各自休整三天,在这期间暂停联系。”
陈是哼笑一声:“可以。”
归庭月暗暗咬牙,道别,放下手机。
翌日,她践行诺言,不再主动骚扰陈是。
而陈是刚好有约。
自打上回被删好友,康显想方设法从其他朋友那重新加上他微信,三番五次问可不可以见一面。
陈是不胜其扰,勉为其难应下。
康显特意从首都乘当天航班飞回,他曾是POP的经纪人,也是陈是的大学同学。
起初,POP只是一支校园摇滚乐队,由不同系的四个大一男生一拍即合组成,主唱、吉他手、贝斯手、鼓手,全凭兴趣爱好,结构简单明了,一学期的磨合后,他们开始在学校附近的酒吧演出。
后来,路人拍摄的一段乐队短视频在抖音上一炮而红,慕名前来的观众越来越多。
就像所有特立独行、曲高和寡的艺术品,地下乐团无疑小众,但才华涌溢的泉眼旁,从不会缺少渴盼的音乐信徒。
他们在圈子里人气激涨,酒吧的邀请也成倍增长,慢慢的,全国各地的livehoe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音乐节的舞台下也会有成群结队的粉丝为他们摇摆和疯狂,高声欢呼和跟唱。
“我就说,”昏黄的吧台前,康显明显喝得有点多了,眼里浮出惋惜:“我就说当初你们这个乐队名字没起好,爆米花,嘭——”
他张开双臂,又做了个小鸟一溜烟栽落的姿势:“炸一下,就没声儿了,昙花一现。”
陈是把玩着手边的杯盏,没看他:“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康显幽幽叹气:“不是,还是上次那事儿。”
陈是问:“还没找到人?”
康显说:“都不满意,我给他们看过你两段solo,认准你了。”
陈是垂眸,扯扯唇:“你就不能放过我,让我好好休息一阵?”
康显泄愤地点两下桌:“不能!我就是见不得你当废人,其他三个有谁跟你一样轴一样迂,不知变通?各个混得比你好!西洲现在都上综艺了,你比他差吗,守贞给谁看呢。”
陈是面色平静:“所以?”
“跟我去魔都,”康显说:“找事做,别这样混日子。”
陈是说:“我没混日子。”
康显听笑:“你还没混日子?你说你现在在干嘛?”
陈是一顿:“在考一级建造师。”
康显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陈是说:“真的。”
康显愣在那,再三确认:“意思是不敲了?是这样吧?我没听错吧?”
陈是轻描淡写地颔首。
——你活得有意思吗?
康显显然气得不轻,扭头离开前只愤愤撂下这句话。
陈是想说,人生又不止一种活法。
却反驳不出。
那些硌在喉咙里的话,只能和着酒水咽回身体里,以此麻痹心脏。
从清吧出来,陈是眼里已浮出一层殷红的醺意,手机不知何时关了机,他按压多下,屏幕都漆黑一片,打不上车,只能步行回家。
陈是走得很慢,期间神思迷糊,心不在焉,险些跟路过的电瓶车擦上。
对方骂骂咧咧地骑远,陈是一言未发,懒得计较。
世间每一条路都如斯坎坷,尤其是少有人走的路,众叛亲离是常态,声嘶力竭是矫情。
付出了,不见得有好结果;
狂奔了,全是迷途白费力。
那些果敢,痴迷,热血,一条道走到黑的信念,全都变成回旋镖,反将他衬得软弱,偏执,逃避,不堪一击。
陈是瞥一眼自己黑长的影子,终究独行。
到家后,他低头解锁密码,结果被人提前打开。
他一怔,与门后歪头抿笑的女生对上视线。
陈是没再往里走,蹙起眉:“你怎么过来了?”
归庭月解释:“你关机了,联系不上,有点担心你。”
陈是失语,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往里走,冷哂:“我还以为我走错家门了。”
他嗓音凛然,如在空气里插下几枚冰锥。
归庭月僵立两秒,只回头,没跟着往里走:“确认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鼻头微抽,早已注意到空气里残留的味道,想想还是关切:“你喝酒了?”
又小心发问:“出什么事了吗?”
陈是眼角烦躁地挑起,回过头,几乎是冲出声来:“别管了行吗?”
话音落下,女生一动不动。这瞬间她看起来是静止的,像座精美的假人。
“还有,”陈是的态度仿佛回到初见那天,冷漠地警告:“不要再隔三差五地在群里安利我。”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这样吧。”
“你懂架子鼓吗,稀罕像你一样在舞台中间被所有人看到?”
“专业鼓手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发现,在一场演出里,一首曲子里存在感太强,被关注,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敲好。”
“是吗,”归庭月胸口急促地起伏,语气却波澜不惊。尽管她面红如血,双目盈盈,随时会决堤:“我看到的说法怎么是鼓手是一个乐队的灵魂,是房子的地基,稳不稳全看你,没有你什么都干不了。为什么不想被看到,难道不应该被看到吗?”
“所以呢,”陈是冷静地看着她:“想证明什么?”
归庭月哽咽一下:“你的价值。作为鼓手的价值。你好歹还能敲不是吗?”
“无论敲不敲,都是我自己的事。”
“哦,”归庭月张张口,吃力地应下这一声:“是我多管闲事了。”
“爱敲不敲,随便你。”掷下话,她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