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之时,城墙角门已悄然打开,一骑快马举着火把点亮了寂静的官道,马蹄哒哒比黎明更快,从城外飞驰入将军府。
“是严相的消息。”昨日陪同季息的长者正立于院内,手里攥着的信还泛着夜色的寒意。
“袁先生辛苦,起得这样早,可是事关宋祎一案?”季息从内室迎出来,领口尚未系紧,露出浅色的中衣,石隽亦步亦趋,忙替他系了领扣。
“不错”,一目十行地阅了,袁鸣宇眉目深锁,“严相所言正是宋娘子一事,他尚不知宋娘子已抵此处,只命我们近日巡视时多注意些,流放一路至北地边境,若找到她们,要尽力保全宋夫人和宋小娘子,眼下……”
“快马加急,脚程应比人行快才是,怎会今日才到。”石隽从外边备了茶来,忍不住插嘴。
季息将薄薄的信封反复查了几番,见确实未曾打开过,兼之若有人读过此信,今日来的怕就不止一封书信,而是问罪的诏令。“信未打开,时间却误了,恐是有人想拦另外的,我们这封不巧也夹在其中。”
“郎君是指,上边有人想拦严相同那位的。”石隽又给二人各加了件外衣才作罢。
“又或是皇后同那位的”,季息见石隽忙忙活活,忍不住道,“说了在军中一切从简,你怎的还是如此。”
“奴习惯了嘛”,被季息瞪了一眼,石隽才又改口末将。
“严相信中言,中宫仍被禁足,现下音讯不通,只况方那里有消息,说凤体无恙,只是担心亲妹和其一双儿女,郁郁多日”,袁鸣宇言毕,忍不住一声叹息,今日之状,他们无颜面对娘娘啊,“现下与那位也通信不便,不知宋小郎君是否已达益州。”
“等这几日风头过了,我再着人亲去一趟益州”,季息接过信,又问袁鸣宇,“可有讲朝堂上如何?”
“此前严相只说河工一案,圣上震怒,当日线索俱指向宋尚书,此番恐怕难逃一难,吾以为,左不过是罚奉贬谪,即便贵妃再如何想借此事发难,宋家也性命无虞啊。”袁鸣宇左手摊开,右手拇指狠狠顶着另一侧手心。
“那陵寝一事呢,怎的一并清算起来?”石隽急得凑上去。
“修陵这事初始就多重险阻,按说,工部、礼部、太常寺都与此事有干,但这降罪的诏令偏偏只逮了宋祎一条线,且这时机也巧妙,可不是火上浇油。”季息心中已了然,此案如此雷厉风行,未待三司详审,名义上的“主犯”就性命不保,这显然就是冲宋祎来的。
“将军也察觉了,两案并起,数罪并罚,贵妃这次的手段远超从前哪。”袁鸣宇今日醒得格外早,日头渐升,不免有些困了。
“姜尚书可曾有信?”季息又问宋夫人的母家,即皇后之兄,礼部尚书姜言淳。
“宋祎处刑,中宫禁足,姜家亦在风口浪尖,近日想也难传消息。”
见袁鸣宇眼皮有些支撑不住,季息把信递给石隽收着,看天色尚早,劝袁鸣宇先回房,“昨日午后石隽接了岚州的消息,有小股突厥骑兵来犯,我已令天池监徐匡良去援,今日若再有信,大抵要一同议事到傍晚,先生回去再稍歇歇罢。”
看袁鸣宇不愿,季息又道,“宋祎的事,不若等宋小娘子缓些了再一并商议,昨日见她机敏沉着,或许亦知些内情,细细问了好再做打算。”
待送了袁鸣宇回房,石隽走到院中就扑将进来,期艾艾地瞅着季息,“郎君可记得,这宋小娘子就是那宫里……”
“我知道”,季息出声打断他。
怎会不记得,记忆里的宫城泛着死寂的昏黄,唯有娘娘的延昭宫才有些明亮,若说皇后娘娘同那晚霞般蕴着橙色的柔光,她便似浑身带着炽热的火苗,烧得人心里亮堂堂。
可她没认出自己,或许已不记得自己了。也是,那些年的宫里,少了自己估计也无人也知晓,更何况是在记忆里呢。
觉察季息脸色不自觉暗了,石隽想起昨日自家郎君那动辄不自在的表现,心道不记得的恐怕另有其人,自家这位反倒是放在心上的,便讨乖道,“您离宫时还不足八岁,当年宫里的日子饥饱哪有定时,只怕宋娘子识得的是那个瘦弱单薄的赵三郎,哪里认得如今这个丰神俊朗,气势非凡的季将军呢,您见娘子第一面不也没认出来吗?”
眼瞧着季息似乌云渐散,面上又露出笑来,石隽才离了备膳,难得见这位爷如此压不住,阴晴雨雪都挂脸,怎的宋娘子一来,倒把郎君的城府送走了似的。
季息只作没听见,自己却把石隽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念叨,心下松快不少,又想着哪日她真晓得了,不知会是怎么个表情,又思量儿时过得并不体面,还是不想起的好。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中宫更是多年无所出,除贵妃所生的皇二子外,便是季息这个行三的宫人之子,因生母出自皇后的延昭宫,曾在近身伺候,是以多年来,皇后对其多加照拂。
季息初次和宋照岄碰面,便在延昭宫宫后的一处狗洞旁。
他刚从不足两尺高的狗洞里爬出,袍子沾着宫道的泥,头上还顶着庭院里的乱草,簪子跑落在一旁,发髻耷拉着,满心凄惶地祈祷二哥没看到自己藏在此处,耳朵紧挨着院墙,琢磨着跟随二哥的那几个侍从是否已经走过。
正屏气凝神时突然听到旁边一声惊呼,他跌坐在地,一抬头,眼前凑上一张似嗔似喜的脸,瞳仁圆润泛光如围棋黑子,鼻头挺拔细巧如桃尖微红,这不是养在皇后宫中的姜怀音,他正摸不准要如何应对,只听见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追过来。
“奴的宋大娘子哟,怎么追圈追到此处,可让奴好找!”
季息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柄竹竿,竿上扣着一根竹子做的圆环,季息不懂这物是甚,但他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
宫女见了他也忍不住一惊,嘴里念叨着祖宗,牵他一并回了殿中。皇后娘娘教他与宋大娘子相互厮认了,这才知今日宋照岄刚得了这滚环的玩意儿,便央父亲又做了一个送来给姜怀音,方才便是滚着这环进了草里,溜到了宫墙边缘,这才碰上他。
这姜怀音乃姜言淳之女,自幼便长在皇后膝下,宋照岄时常入宫,二人也玩得亲近。
话头一了,娘娘命宫人领他们三个自去活泛,无长辈时,小姐妹就又一处顽去,倒把他撇在一旁,季息只当宋照岄也是个嚣张跋扈不理人的,便自端坐在殿上,也不讨没趣。
谁知待日落道别时,宋照岄却跑了来,手里捏着个草编的小狗。
“今日不知你在,只带了妹妹的,这个你拿着,等下次我再来,你用这个和我换滚环。”
说罢,不待他推拒就跑到领路的宫人身旁,冲他摆摆手便出宫了。
季息只当她玩笑,小狗收了两天,不知被哪个兄弟偷了去,他也懒得追究。
没料想,过了两旬,她真来兑换约定了。将将比竹环高出一寸的小娘子,巴巴地抱着竹环举着杆来寻他,那环是他的尺寸,宋照岄走得踉踉跄跄,却兴奋得紧。
“用膳了郎君。”季息被石隽的声音捉回现下,没再回忆宋照岄见他丢了小狗时的沮丧表情。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践约,亦是第一次失约。
“风雀可是你安排入府的?”季息提了箸问石隽,“若是可靠,便留下,偏房仍住着的其他三个,自遣了去罢。”
“风雀奴细查过的,将军放心,可另三个却难办,她们是高家送来的,若是遣散,哪日高娘子找上门来,奴怕不好交代。”
“宋大娘子要在此处长住,人多眼杂,于她不益,高雁翎来便来罢,再说,就算没有此事,也没见她少来。”
石隽领了吩咐,自去做事。
宋照岄晨起见三人在院中哭天抢地,才知发生了何事。
“原是极好的一桩事,如今身契已消,来去自由,我再送上盘缠五两,你们在此处虚度也是无用,不如像城里其他妇人那样,有点自己的营生”,石隽也耐心,虽说平日几人惯是贫嘴薄舌讨人厌的,但这般哀哀凄凄,他也不忍。
虽说未明原因,但近日也无旁事,几人突逢此变,想来与自己有关。宋照岄忙请石隽一边细说,直言三人不妨事的,无需为此大动干戈。石隽却说将军也是好心,原是碍着别人的面子,不便遣散,却养得她们在这里食空禄,如今遣了去,各自奔各自的,指不定另有前程。
宋照岄直言,女子之身,谈何容易,此去免不了被人欺凌。
石隽听闻,又附了句,若是被人欺侮,仍可来将军府求助,但显然决意难改。宋照岄还欲再劝,却被石隽止住:“宋娘子不晓得,在太原一处,自立身家的女子便不少,吾所谓的前程,并非虚指。”
宋照岄闻此不便再劝,只心有戚戚,女子无家世支撑,无郎君倚仗,在世间如饿狼环伺,纵有自由,亦如刀剑,反刺己身。
石隽派了小厮相送,自去州府不提。
三人见哀嚎无用,苦闹渐止,转而咒骂起宋照岄,无非那些妖媚惑人的诽谤,宋照岄自被流放始才知,女子的身份如此容易被中伤。
虽不知季息因何原因对她另眼相待,住偏房等于领了侍女的名头,倒也安稳,但接连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安心将养在府中,宋照岄明白需靠这身本事给自己寻个出路。
她没再理身后的蜚语,只拿了扫帚去,秋风萧瑟,连廊已积了许多落叶。
季息午间多在兵营或州府用饭,每日戌时方归,这时间正好够她画一幅山内地图。
宋照岄折了枯花枝,在地上勾画,自晋州进入吕梁山脉,上接云中山连通朔州代州,下连汾河水系,毗邻临汾平原,中部右侧便是河东首府太原,驻扎此地的即是季息的宁化军,宋照岄凭印象一一画出。
季息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一幅贯通河东的山势图,其上标注了各关卡和州府所在,除了那日他们行经的路线,还涵盖了宁化军辗转至太原的轨迹。
宋照岄手还未停,就听到拊掌声,季息在支在门廊上笑看着她。
“这可是你第一次来河东道?亦未看过他人所绘?”
“确是第一次来,宋家人说没看过舆图定是骗人的,不过旁人画的既没如此精确,亦无此新增之线。”她指的正是前日所走的山路。
季息提着灯,绕图走了一遭,不住地点头。
“原先总听说宋家人堪舆不同凡响,今日才初次得见,石隽,叫人来誊到纸上。”
石隽来到院中被惊了一跳,宋照岄娴静如姣花照水,没成想能凭花枝作舆图。
“既如此,你可有想要的?作为此图的回礼。”
“身家性命都有赖将军相救,妾身不胜感激,不敢有所要求。”
季息沉吟片刻,走到庭院中,月夜清辉在天井积成水色,全映在他身上。
正是多事之秋,眼下府内府外还未安排妥当,贸然挑明身份对二人不利,可宋照岄近日的小心翼翼他也都看在眼中,自己总要给她一个适当的理由。
“你只当我聘了你,如何?”
“将军的意思是,妾身亦被聘为州府的舆图绘师?可戴罪之身……”
“州府入官籍多有不便,便先做我一人的绘师,也不必自称妾身,听着烦闷,如同石隽他们以军中称呼便好。”
“那……妾身先谢过将军了”,见季息轻飘飘地落了她一眼,宋照岄这才改口,“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下次直说便可。”
“若做绘师,平日亦有差使,怕不能再府内做侍女的闲职,不知……”
“我未曾令你做侍女!”
话还没落就被季息打断,“偏房只是个暂缓之计,我已让石隽给内院另砌一堵墙,如此虽同在院内,却也隔着栏障,往后你就住在内院偏阁。”
不得已让宋照岄住偏房已令他心中有愧,遑论让她做侍女。
季息原以为的重逢是在他重回长安之时,命运的偏转却让他们提早相遇,还是在如此风大浪急之时,自己定要护她周全。
宋照岄本想另租小院,在府外单住,不曾想季息早就替她打算,借夜色的掩饰,她偷瞧季息,树影摇摆间看不分明。
“谢过将军。”宋照岄还要再拜,被季息拦下。
季息走至她面前,撑着她的胳膊似握了一截玉石,隔着纱衣亦感滑润微凉,惊觉自己颇为唐突,忙松了手。
“将军?”宋照岄未察觉季息的异状,身子前倾,欲探他有何事。
“太原简陋,比不得京中,明日让石隽安排,带你在城内转转,若有余力,便画张太原地图给我。”
“那这便是我的第一个要务?”
近日事忙,亦不出关,宋照岄这绘师暂无用武之地,季息只是说来让她打发时间的,可见她这么认真又不忍反驳,便点了点头。
“明日既出去转,可否从月俸里预支些银两,自我来此,便借用风雀的首饰,心下实在不安。”
季息从未与女子相处过,无人提醒,他甚至没想起此节,宋照岄一说他更觉抱歉,掏出荷包却没多少银子,捏着玉佩耳朵红了个通透,只好带宋照岄一起去找石隽。
宋照岄走至光亮处才看到季息的脸色,不禁莞尔,她发觉自己在季息面前似多了些儿时的性子,“将军缘何包里空空?”
“没有要使钱的地方。”出口才察觉宋照岄的不怀好意,季息警告似地看她一眼,却见她在笑,这再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她笑,夜色中恍如优昙盛开。
季息忙低头看石隽点钱,宋照岄也后知后觉,把嘴角扯回,心中却如遥远处悬了风铃,似有叮当。
鸟雀踩上枝头,树梢轻叩窗沿,晚风亦可绵绵。
只是石隽突然被两个人盯着,深秋汗意亦不曾减。
“咚咚咚!”
次日,宋照岄还没醒转,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眼前既不是熟悉的杏纱烟罗,也不是似踏入虚空般的山洞,能听到不远处风雀的呼吸,纸窗边缘透进絮状的光影。
“来了!”她匆忙起身,敲门声愈催愈紧,她来不及理妆,只套了外裙,一开门只见满面通红的石隽。
“将军请娘子前去!”石隽额头还冒着汗,裤脚灰扑扑的,呼出的气散着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