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捉月·我佛相思(1)

观音三十三相,水月最闲,最爱美,最自恋。

也最不靠谱。

这是梵宫诸佛、诸菩萨、诸罗汉、诸僧众一致对水月观音的评价。

这尊观音很懒。

它白日里从不见客,也不去听众生芸芸的心声,其余的三十二法相观音忙得秀发都要秃了,杨柳都要枯了,它就在梵宫的青莲池里睡着它的春秋。

天光云影处,夏夜流萤时,最是凉爽舒畅,可以做好几个美梦。

可惜观音无梦。

水月观音不无遗憾地想。

它的兄弟姐妹里,有一尊是正气凛然的白衣观音,为了超度孤魂野鬼,菩提都被白衣观音盘出包浆了。有一日,白衣观音手抚零落秀发,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悲痛不已,它觉得自己是时候该找个帮手了。

白衣观音的法驾就到了梵宫,苦口婆心地劝说水月观音跟它一起拯救众生。

“你成天在这里睡,又有什么益处呢?”

水月观音一双雪白裸足缭绕着渺渺烟水,优雅行踏在青色莲海之间。

“哥哥莫急,我在等一朵莲花开。”

细眉,红唇,端庄典雅,男女莫辨,好似一副明澈空灵的画卷,水月观音伏下腰,捧起一朵未开的青苞,它眉间的朱砂痣若隐若现。

“等这朵莲花开,天红,众生亦得救。”

它慈悲地说,“我已许下宏愿,唯到了,诸界要开太平之际,我将离水,弃月,舍我一身,殉天地,祭众生!”

宝相庄严,掷地有声。

白衣观音大受震撼。

原来是它错怪了惫懒的水月了吗?

它竟有如此觉悟!

白衣观音热泪盈眶,“好弟弟,我一定要告诉哥哥姐姐们,它们往日里都小看你救济众生的决心了……”

水月观音愈发飘渺清典,“哥哥,你知道便好。”

花苞摇动,口吐人言,“白衣观音哥哥,你上当受骗啦,水月这是在唬你呢!昨夜我在此地安睡,这水月掐指一算,说是明早必有横祸,特意一夜不睡,借来好几卷经书,打了整晚的腹稿!”

水月观音:“……”都是一个池子里的朋友,为什么就不能多包容点呢?

白衣观音:“……”呵,这次长进了,还记得借经书来装一下门面了。

半个时辰后——

“白衣何在!”

“菩提是我!”

“水月你个小兔崽子你翅膀硬了你敢骗你哥我阿弥陀佛超度你……”

一群罗汉顶着几片荷叶,悄悄围观了观音法相的惊天大战。

自己暴揍自己,不愧是狠观音啊。

最受伤的是梵宫的老龟,它一看到青莲池的惨状,就没剩几朵好莲花了,它龟壳一翻,痛苦抽搐地说,“参啊,阿参,老龟我喘不过气了,要离你而去了,老龟不在的日子,你一定要按时吃斋饭,多长点灵肉,我的龟徒龟孙就靠你照顾了……”

龟徒龟孙们欲言又止。

虽然是这样叫的没错,但青龟大师父,我们总感觉你在骂我们耶。

老人参翻起根须,表示我好残忍好冷酷。老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骗我的须须,还趁我沐浴天地精华之际,使用无痛灵剪,咔嚓了好几根美须。

此仇不报,誓不为参!

“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让青龟师父见笑了。”

白衣观音足踏云雾,施着佛礼,一派清雅之象。

老龟探出头来,搓了下前肢,“水月观音能寄身于我梵宫,实在是我梵宫之幸,这青莲池……”您看,是不是该给点修缮的费用?

白衣观音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拖着水月观

音的脚踝。

水月观音懒懒打了个呵欠。

“啊,这池啊,先赊着吧。我要带水月去外面修行,多则万年,少则千年,您保重。”

咻。

云雾炸开,留下一瓣莲花。

真观音,从不回头。

老龟目瞪口呆。

这观音还带赊账的吗?!

老人参幸灾乐祸,“老龟,我跟你说过了,不要贪心,这群观音,看着慈悲貌美,最是面软心黑,干架是天地诸界第一狠,却比我老参还抠门!反正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问你敢问观音要账不?”

老龟:“……”

扎心了,老龟要命,老龟不敢。

没过半日,水月观音又游回来了。

罗汉们很是震惊。

“水月姐姐,你哥哥放过你了?”

水月观音哦了一声,懒懒道,“它没同意,于是我把它揍了一顿,变成一条白蚯蚓,切成五六段,扔进金刚河喂鱼了。”

水月观音神色慵倦,半卧在水里,单腿支着,衣袂带水,满池残荷不掩它的风采。

众罗汉一言难尽。

而兴冲冲赶来要账的老龟一听,这还了得,老龟壳可不比观音的宝瓶硬,也明智咽下了自己的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您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水月观音唔了一声,“莲池坏了,需得赔偿,老龟莫急,我作画尚可,待完成后,你拿去卖了。”

看哪!

这是多么慈悲救苦救难的观音!

它干架第一,竟然没有赊账!这就是人品啊!

一刹那间,老龟双眼大放佛光,心潮澎湃,当场进阶。

隔天,弟子捧来一张画卷。

——白蚯蚓大战黄泥鱼。

老龟:“观音这技法。”

老参:“震惊老参我一万年。”

一龟一参都在维持着得体的六界社交礼仪。

第三天,是黄泥鱼生吞白蚯蚓。

第四天,白蚯蚓破膛而出。

老龟:“……”

老参:“……”

挺好的,梵宫无事,它们还能看个小戏儿。

就是白衣观音脱身之后,不会把它们梵宫拆了吧?

老龟为了龟徒龟孙,仍在跟老人参斗智斗勇,争取自己四肢朝天前,还能给梵宫留下点宝贝。而水月观音呢,它醉心于画作,梵宫的云影、草木、罗汉、香火,都被它薅来作画,渐渐的,水月观音感到了一丝缺憾。

它这画,太素了,不够浓烈。

某日,琴皇来了梵宫,说是女儿即将出嫁,他给女儿做了一柄六界雀扇,希望能得万鼎香火供奉一千年。

出嫁?

女子的嫁扇是不是会华彩浓烈?

水月观音很感兴趣,它从青莲琉璃池里浮起来,主动走到琴皇面前,“能否看看?”

琴皇受宠若惊,恭敬捧给它看。

水月观音抚着这一柄流光溢彩的雀金扇,眉间的朱砂红得微微透了。

它想,这嫁扇,足够幸运,它会被女子捏在手中,摇在胸前,抵在唇边,应是世间第一等浓烈风月吧?它生于水月之中,与风月仅差一词,却如同天堑之别。

水月自看,自欢,从不曾与众生亲近。

菩萨低眉,生灵落神。

“多谢观音垂爱。”

雀金扇的扇灵走出来,朝着它盈盈下拜,“主人大婚之日,雀金定会告知……”

水月观音有些漫不经心,“无妨。”

琴皇心满意足离开梵宫后,水月观音又沉入水底。

不久之后,天阙传下盛乐。

那是嫁娶。

水月观音沉到了莲花池最深处,底下是湿软的淤泥,莲的根茎穿过它的黑发、细颈、腰腿,向上生长着,向天光献着它的不二姿色。它睁着眼,颈圈的璎珞浮动着,它看着这个水底的景象,与水面的满簇盛开相比,那么静,那么暗。

无人到来。

观音倾听世人。

却无人倾听它。

于是观音闭起了眼。

梵宫的青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水月观音的修为不断倒退,三十二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焦急不已,怕它再衰亡下去,就要抱月长逝了!

罗汉们也为它忧心。

这群大老粗们,放弃最爱的泡澡时间,绞尽脑汁,给它讲诸界的好处。

“水月姐姐,你别闭眼呀,老龟常说,哪怕四肢朝天,也要争取再活万万年!”

“就是,做龟要有志气,做观音也是啊!”

“是啊,观音哥哥,你一直都在着青莲池里,你没去过雪妖云外寺吧?那呀,桃花最盛,香气如酒,可以醉三千年呢!”

“还有婆娑万国的般若千灯,昼如琉璃千夜,美人也似春温红玉,上次我去了一夜,差点没丢我的元阳,咳咳……”

水月观音展颜一笑,又恢复了生机。

“你们说得没错,我想开了。”

唰唰唰。

众罗汉的鼻孔里插满了杨枝。

众罗汉:“?”

水月观音愉悦道,“谢礼,很衬你们。”

罗汉们瓮声瓮气,“谢、谢观音。”

正当梵宫众生灵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这尊水月观音打着离家出走的主意。

它想,与其烂在池子里,还不如烂在外头的桃花、灯火、美人怀里。

这一日,月色清朗,趁着众生熟睡,水月观音随着水影、月影流动,它流经了松月小潭,流经了茫茫烟湖,更卷入了浩荡江海,痛快撞击着山崖。

它见了很多平常不会见到的东西。

柳絮依依,渔樵早市。

水昏云淡,情人惜别。

金戈铁马,封侯拜相。

生、死、喜、丧、忧思、利益、病苦、相思,众生所经,它一一所见,所听,所感。

——去它阿弥陀佛的禁欲观音。

爷要当个潇洒浪荡的红尘子!

这观音谁爱当就当!

爷不修佛了!

佛祖你听着,爷滚了!

水月观音正这么想着,一头撞进丝绢里。

……嗯?

谁在捞爷?

它被用一柄蝉翼扇,从河里湿漓漓捞了出来,此时河岸昏暗,盈满了晚风,女子的蝉紫衫也显得暧昧风流。远处是渔船的灯火,近处则绕着一两头照夜清,在她眼尾与鬓发间飞舞着,她含着笑意问,“你就是……观音三十三法相,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在外头还是要面子的,它趺坐在蝉翼扇上,发系宝冠,颈缠璎珞,眉眼慈悲又多情,“不知施主,寻水月何事?”

“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开诸界太平。”

水月观音:“……”

早不来,晚不来,爷要还俗不修了,你就给我搞个大的。

“不知观音意下如何?”

水月观音轻启红唇,“抱歉,爱莫能助,爷已打算滚蛋潇洒——”

不错,爷这个名头,很衬它的潇洒气质。

刹那,照夜清飞过眼前。

河岸的月晕落入了水里,观音的慈悲唇也被红尘万丈吻住了,庄严的宝珠璎珞贴上了一个女子的胸脯,又被辟寒香的香供奉在案。

香渗渗的,怪晕的。

她将它吻入了扇里。

模样很坏。

莲花开了。

可它开的,真不合时宜。

“观音受了信徒一拜,我就当您答应了。”

水月观音被一个仙族女修捉进了蝉翼扇里,还是宝冠凌乱、红唇发肿的不堪样子,它呆呆坐在里头,不知是先扶起自己的发冠,还是遮住它那被诸天小畜生吻肿的唇瓣,它想起曾经见过男子被女子轻薄的画面,也很庄严矜持叱她一句,“登徒子!不知羞!”

“噗哈哈——”

她笑得更像小畜生了。

“那后来了?观音哥哥,后来呢?”

几朵莲花苞依偎在水月观音的脚边,听它讲那个卖鱼少年邂逅王侯少女的故事。

“少年在岸边遇见少女,还有定情一吻,那他们成婚了吗?”

“没有,少女继承了王位,她心里装着天下与苍生,她很忙,没有空成亲,至于少年……”水月观音坏心眼挑起眉梢,“嗯,他卖鱼失败,皈依佛门去了,不吃鱼了,改敲木鱼了,笃笃笃,喏,是不是这个声儿。”

“哇——”

“观音哥哥骗人!这一点也不圆满!”

花苞们纷纷抖动,哭出朝露。

老龟远远就听见了哭声。

“这又怎么了?”

老人参老神在在,“是水月观音吧,自从天道开万界,诸界安分守己,它无架可打,又去蒙骗小莲花们了,噢,罗汉们说,水月观音最近手痒,想偷它们的朝露来研墨汁。”

老龟:“……”

连小孩子们也骗,这尊水月观音是真闲。

小莲花们被水月观音气跑了。

淡青色的莲海又只剩下水月观音一尊菩萨了,它自言自语,“爷可真不潇洒。”

它在帝绯红面前,从不说这些混账话。

帝绯红眼里的水月观音,就是水中月,楼中佛,慈悲为怀,最爱众生。

可她不知道,在入她扇的前一刻——

它是准备离弃众生,死在红尘里。

菩萨有无数次低眉,但观音只能有一悔。

它在这一悔的中途,开了一朵莲,于是为了帝绯红的众生宏愿,它舍了千灯与桃花,舍了烈火与人间。

重证菩提。

再入我佛慈悲。

她却说,“我若为天道,当不为情爱所累。”

她修无情,将无所爱,将无所痛,将无所求,将无所怨。

什么都不要了。

水月观音缓缓沉到莲花池底,宝冠离了青丝,璎珞也碎在胸前,它柔软且不做抵抗地落入淤泥里,任由身旁万物生长,它静静看着金乌西坠,又换上了月白色的沉霜羽。它又一次被枷锁困住了,困在这冷水冷月之间。

只是这次,它是心甘情愿。

观音悔无可悔。

不过,待她回来,它一定要问她。

“云外寺的桃花,开了吗?”

“万国的般若灯火,是不是人潮汹涌?”

它还想问。

你……想我,佛了吗。

在桃花未开的雾里,灯火未燃的暗处。

观音不想众生,竟想着,它的众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