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灯火绵绵,人声逐渐消失。
万物静谧,身下的兔子花却开得艳烈,为了避免岸上的行人惊觉,魏殊恩把呼吸压得很轻,偶尔溢出一两道漫长的破碎的低吟。她的发髻本就蓬松,那草青色的丝绦被他挣扎时扯掉,乌发更是如墨云般,松松坠了下来,鞭打在他的脸颊,香气疯狂逃逸。
他的眼底晃着她的眉眼,随着起伏,似水波一样晃了起来,她发上、脸上、衣上沾着的兔子花,粉紫的,嫣红的,斑驳晕染成了一片。
他急促地笑了一声。
她顶着满脸的软兔耳朵,“笑什么呀?”
魏殊恩软着声调,“笑你,像个兔子似的,吃了也不擦嘴。”伏在这花草地里,咧着三瓣唇儿,津津有味采着他。
绯红思索片刻,认真回复,“兔子吃了会擦嘴的,我也会。”
魏殊恩胸膛动荡,笑着溢出了一个嗯。
天子兴致很高,又将他采食了一遍。
她似乎怎么也玩不腻他的身体。
以前他觉得这是耻辱,是施舍,现在通了心意,反而愈发珍惜她的索取。
魏殊恩见她又要低头,架起双臂挽住她的腰肢,带着一种哄小孩的语气,“灯会都散了,我们该回去了。你明日还要早朝呢。”
她满脸不舍。
魏殊恩说道,“你若不上朝,朝臣便会懒惰,不给你干活,他们不干活,咱们的国库什么时候能充盈起来呢?国库颗粒无收,你怎么震慑诸国群雄?还有那南溟奇甸,仗着自己族人会巫,不肯臣你,你得有兵有马有粮草,才能硬撼他们,不是吗?”
等绯红听完他这一番话,衣衫被对方穿好,松垮的发髻还被他用手指掠了,重新系起葡萄花鸟的丝绦,灵俏极了。
而她脸上、身上沾着的兔耳朵花,魏殊恩一片一片摘了下来,兜进自己的袖子里藏好。
所有情意,无论浩荡还是细微,都该被妥帖收藏。
“那我们回罢。”
绯红捡起了那两只鲤鱼灯,鱼身也沾着兔子花,她抖了一抖鱼尾,那花瓣就漫天飘了起来。魏殊恩眼尾的泪痣殷红,还蒙着一层水汽,遮掩了几分锋利,他低下头,牵扣住她的手指,爬上了河岸。
他们边走边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天子还故意捉弄他,“咦,这两条鲤鱼,都是雌鱼呀,怎么交尾呀!”
魏殊恩也望着她笑,“嗯……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让鲤鱼修仙,修个男身,再娶小娘子?”
而在河岸的另一侧,另一只青色鲤鱼灯孤零零漂浮在黑暗中。
“爹……不是,观主,咱们还不动手吗?”
童子提着一盏仙鹤咬莲灯,满脸纠结之色。方才多好的机会啊,他们无声无息融于人群当中,还跟暴君搭上了话,正好趁她不备,要她性命!
可惜他被少观主拧着耳朵拎走了!
那年轻父亲仰着头,看着青鲤鱼的整齐细密的金鳞,里头的灯芯也是灿亮的。
所以……还缺了什么呢?
他比魏殊恩还缺了什么呢?
当他起了这念头,就难以遏制自己想得更多。魏怀慈出身极贵,生来便是天子王侯,御极四方,哪怕他兵败被俘,至多也不过是被暴君锁进她的深宫里,日日承欢受宠。
不公平。
不甘心。
“观主!”
童子叫他,“您在想些什么?”
应戮仙猛然回神,脸色糟糕透了。
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羡慕被俘虏的魏怀慈?
他疯了不成!
而另一边,大臣们发现,自元辰之日后,帝后愈发
如胶似漆,跟连体婴儿似的,恨不得日日都黏在一起。宫人们偶尔吃醉了酒,透出一点口风,说是天子极为眷宠君后,跟小儿喂食似的,揽到膝头,还把吃食亲手送到君后的嘴边,吹凉了才喂。
君后穿的,吃的,住的,都是天子一手操办,事无巨细,极致妥帖。
潜伏在新朝的魏氏心腹也收到了他们国君的回信。
大致意思是,你们送来的东西我都试了,一点儿也不管用,御医都来看诊了,言明我与天子身体极好,所以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药、图册和你们的问题,下次花点重金,找点靠谱的,别浪费我与天子的时间。
心腹们:“……?!”
元辰建起的琉璃鳌山一直持续到元宵,而这一天晚上,帝后亲至外城的承露门,点燃天灯,与民同欢。
朝臣们都穿得喜庆隆重。
帝后一袭红服,联袂而来,看得众臣又是艳羡又是惊奇。
他们窃窃私语。
“这日倒像是大婚之仪。”
“谁说不是呢?这两位主儿可算消停了。”
“消停好,消停好,我这把老骨头总算不怕散架了!”
他们自然而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一次天地大婚,场面实在惊骇,丧事都比这场婚事来得活泼!他们还记得君后那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眼底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败,赴宴的大臣们都害怕极了,生怕婚事生变,血溅三尺。
好在,一切都进行顺遂。
转眼间到了第三年,战火平息,诸国臣服,抹平过往的伤痛之后,男女主人的感情也步入了琴瑟和鸣的阶段。
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点灯!”
赞礼官声音洪亮,城门下的百姓纷纷动作起来,给自己的天灯浇了火。
绯红单手拿起一盏太平有象烛灯,递给魏殊恩。
“君后来点。”
当对方接过,她手指还不安分,当着赞礼官的面,勾了下他的手心。
魏殊恩神色平静,倾斜烛灯,灌上了火油,呼哧一声,天灯璨璨地亮起。魏殊恩点了天灯,又伸手抓住天灯边缘的竹篾,听见她笑了一声,“你写的这什么呀?承平盛世,六畜兴旺,情投意合,瓜瓞绵绵?想给我生孩子?真不害臊!”
“生孩子有什么好害臊的?”魏殊恩瞥她一眼,“你这夜夜相对,万世春风,才是不正经。”
绯红不依不饶,“哪里不正经了?我又不纳后宫,就你一个,还不准人家睡到——”
年轻君后迅速捂住她的嘴,在众臣面前,眼尾也像开了一簇兔仔花,粉粉红红的。
他低哑骂她,“口无遮拦。”
绯红咬了他的手心,牙齿尖尖的,魏殊恩有些耳热,收回了手。
天子问群臣,笑里藏刀,“方才孤说了什么?”
群臣:“……”
好在大家都在一个官场里混着,大小狐狸都成了精。
“圣人说了什么吗?”
“没有,臣没听见!”
“臣也没有!”
元宰大人当场来了一句,“啊?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辱骂,老狐狸!
绯红又向魏殊恩邀功,“喏,他们没听见,下回你不必捂嘴了。”
魏殊恩咬着唇笑了,轻轻骂她一句,“小混账。”
赞礼官离得最近,全程都被迫旁听,他咳嗽了一句,“圣人,君后,该放飞祈天灯了!”
于是帝后双手举着祈天灯,共同放飞这一簇火。
刹那之间,千万灯火,飘向天际。
“天地合德,我朝……”
在赞礼官声嘶力竭的唱词当中,魏殊恩微侧过脸,目光勾勒她的眉眼,
灯火煊煊,淹没了天子的轮廓,唇色却是很晃眼的,像力透纸背的那一抹淋漓朱砂。他不禁靠近她,“刚才你在想什么?”
天子回头看他,略带苦恼,“我在想,怎么给你一个孩子傍身。”
噌的一下,他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他见她扬了扬唇,又似是捉弄,魏殊恩知道群臣都在场,自己应该规矩,但还是忍不住倾过身,手指插入她的耳后,捧起那下颌,轻轻吮起她两瓣唇瓣,气息混乱破碎,他低低地说,“给我个孩子,我想要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然而,他却听见——
[统子,还有没有生子丸?男主想生我也拦不住啊]
[……人家可能想要你生]
[没关系,等他月子大了,他会生的,你看我的男主哪一个落过胎的?]
[……人渣]
[这叫慈母心肠]
魏殊恩身体僵直。
铺天盖地的冰冷将他吞噬,他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不会听错的,
他听见了她的“心声”。
什么生子丸、什么男主……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妖物?
那他又是什么?男主?
绯红伸手过来,魏殊恩处于本能的警觉,下意识避开了她的亲近。
绯红微微眯眼。
怎么突然转换了情绪?
[滴!主神法则重新覆盖……覆盖1%……]
[滴!首代中央处理器开始运行……运行3%……]
[滴!检测到您的首代中央处理器被不明力量损毁56.8%……主神服务器01正在接续中……连接45%……]
[滴!您的法则之源正在登陆本世界……登陆0.1%……]
系统:‘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它根据世界的波动,读取了一条条陌生的、异常可怕的指令情报!
主神法则、首代中央处理器、主神服务器01……这他妈都是首代主神的标配啊!!!
系统惊恐:‘宿、宿主,这感应,是,是男主的——’
绯红:‘别说话,我们被读心了。’
系统:“???”
系统:‘!!!’
绯红又朝着魏殊恩走了一步,温柔地问,“怎么了?面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吹着风冷着了?”
[滴!检测到您的内部核心被不明力量感染……建议立即离开本世界!]
[滴!检测到您的记忆缺损,暂且无法做出判断,启动自动脱离管理!]
痛,能将身体撕成两半的痛,魏殊恩单手压着额头,太阳穴突突跳动,他嘶哑着问,“真相,告诉我真相!”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只要她亲口说出真相,向他认错,或许他在情火的不理智灼烧之下,还能饶她一命。
“什么真相?”天子睁着一双褐瞳,里头是放飞的祈天灯,灯火赫赫煊煊,亦衬得她煌煌烨烨,可她笑容带着冰冷疯狂的意味,“定是风冷把你吹糊涂了,好了,天灯放完了,我们该回去了。”
她迅速抓住他的手。
[滴——]
警告声疯狂轰鸣。
[警告!警告!请远离此生命体!!!]
[经过分析,此生命体与不明入侵力量重合度99.2%……]
魏殊恩被刺激得身体发颤,猛地甩脱了绯红。
“是你!”
天子瞥了一眼自己被甩开的手,不怒反笑,“什么是我?你到底怎么了?”
演,她还在演!
[您即将脱离本世
界,请竭尽全力排除外物干扰,否则脱离失败——]
魏殊恩不再迟疑,他推开朝臣,像着火的红蝴蝶一样,坠向城墙外侧。
“君后危险!”
“不可!”
“快拦住他!!!”
身后是一声声惊呼。
“噗嗤!”
魏殊恩右腿剧痛,被一支箭钉穿,他猝不及防跌倒在地,距离城墙仅有一步之遥。
而阴影覆盖了他的半截身躯。
天子依然是盛烈无双,她擒着弓,一袭红服,驰魂夺魄,而在他看来,更像是开了一条血河,都是死人的阴冷的血腥气儿,万千灯火下,她朝他笑着,露出森森的白齿,“去哪儿呢?你想要去哪儿呢?没有孤的允许,你哪儿都不许去。”
她不疾不徐俯下腰,胸脯上绘着她这阵子最爱的飞天仙,彩带,飞环,裸足,美得窒息。可是灯火遮住了月光,香阴神的清典美丽的面容也落了阴影,此时化作了最狰狞的恶相,朝他扑杀而来。
魏殊恩疼得喘息,他仍旧甩脱了她的手臂。
“哎呀,君后不想孤抱呢,那便换一个方式好了。”
绯红很有耐心,拽起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踝,缓缓拖行。
血迹蜿蜒,红莲万蕊开了一路。
群臣目光呆滞。
魏殊恩竟然也没发出任何一声,任由绯红花费一个时辰,把人拖回了寝宫,而沸腾似火的目光也寸寸放冷,再无一丝情意。
天子笑着道,“别用这眼神看我,你越是冷淡,越是怨着我,我就越有兴致……还看?那孤得惩罚你今日的不乖。”
“听话,城楼很危险,可不要随便跳,孤会伤心的,非常伤心的。”
她非常从容捧起他的颈,唇齿交缠。
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回应,像一具冷漠的木偶,连线都懒得提。
他被骗了,骗得彻彻底底。
绯红解开他发带。
[您是否向全域任务者(所有意识体)发布A-03**灭世(需要最高指令确认)任务?]
魏殊恩鸦羽般的长发缓缓垂落下来,一绺越过了绛红色的纱帐,如同蜿蜒的乌溪。
[您是否向全域任务者(所有意识体)发布A-02**救援(需要最高指令确认)任务?]
男人却像是一抹胭脂,被人剥落,晕染,头颈也濒死。
[您是否向全域任务者(所有意识体)发布A-01**猎杀(需要最高指令确认)任务?]
他侧过脸,看那纱上的影子摇晃,心里的炙火全做了炉灰。
魏殊恩面上染着瓣瓣桃花,语气冷得像是数九寒冬,“你不让我恢复记忆,也不让我离开,那你,就永永远远死在这里!”
天子猖狂大笑。
“那就——”
“让他们来!来多少!死多少!”
天子深入他灵魂最深处,烙下最阴森的恐惧。
“你就算是神,也是我的禁脔,千人,万人,又谁能救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