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回信很快,不过半个月,柳先生就来见沈曜,说是陛下让沈曜暂时留在林家养病,往后天寒地冻,不宜上路,待来年开春之后,再回京不迟。
沈曜恭恭敬敬的谢过陛下恩典,他已被太医允许出门了,就亲送柳先生到院门口,待柳先生走远了,他仍然怔怔的望着秋日满地的落叶出神。
“哥儿?”
“嗯?嬷嬷说什么?”沈曜回神,道。
陈嬷嬷道:“没说什么,哥儿进屋吧,今儿风大。”
沈曜点头,道:“今日怎么没人扫叶子?我记得昨天这会儿地上早已干干净净的了。”
舒云跟着疑惑道:“这倒是,林太太治家甚严,下人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偷懒?”
嘉月道:“我去问问看。”
沈曜点头:“是该去问问,过会儿林姑娘该过来了,别让她看到这副败落景象。”
自那日后,黛玉每日下学后都要来找沈曜说会儿话,沈曜也习惯了日日见她。陈嬷嬷原本因着林如海的缘故对这个小姑娘还有些偏见,可相处久了,见她聪明知礼可爱,也真心喜爱她,沈曜身边的丫鬟也是不住口的夸她。
陈嬷嬷敏锐的察觉到沈曜心情不佳,便接着他的话道:“林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极有规矩,学识又好,模样还俊,依我看,京里那些世家大族书香世宦家的小姐怕也比不上她!”
沈曜忍俊不禁道:“嬷嬷,每日姐姐走了你们都要把这些轱辘话说一遍,现在我不过提一提她,你又要夸,我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而且……”他支着下巴笑嘻嘻道,“我记得前几日嬷嬷可不怎么喜欢她。”
陈嬷嬷解释道:“我那时并不了解林姑娘,只是因为她父亲怕她有坏心眼害了哥儿,才谨慎些的。”
沈曜道:“嬷嬷好不讲理,林大人也并未有哪里不好,你怎么就能把对他有偏见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陈嬷嬷理直气壮道:“谁让他是那边的人!”
“哪有?”沈曜好心替林如海分辨道,“柳先生不是说了,林大人已然弃暗投明了。”
陈嬷嬷撇撇嘴,低头凑到沈曜耳边小声道:“拿我们哥儿当筏子,哼。”
沈曜也悄悄道:“是我不争气,若不是我病了,林大人哪有这个机会?”
陈嬷嬷道:“何止是他拿我们哥儿当筏子。”
沈曜沉下脸:“嬷嬷。”
陈嬷嬷当即闭嘴:“嬷嬷再也不说了。”
沈曜缓声道:“咱们以后要去哪里,嬷嬷也知道,即便私底下说话也须得多加小心,即便他们听不到,可若是一时不防,平日里带出来就不好了。”
“我知道的。”陈嬷嬷道,她摩挲着沈曜的头,“我们哥儿受苦了。”
舒云正好回来,回禀道:“是林太太病了,正院里忙成一团,林姑娘也在那里。”
“病了?”沈曜有些惊讶,昨日晚间他还见过林太太,她还好端端的,不过半日功夫,怎么就病了,听着还病得很重的样子。
“我去看……”
沈曜才说了三个字,陈嬷嬷当即打断他:“不行!”
“嬷嬷……”沈曜无奈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哥儿才好,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办?”陈嬷嬷道。
“还不知道是什么病,怎么就传人了?”沈曜道,“嘉月,去请太医同我一起去。”
陈嬷嬷知道自家哥儿的脾气,说一不二的,劝是劝不动的,只好伺候着他换上厚实的衣服。
正院里此时正乱糟糟的,林如海不在,黛玉正伏在榻前哀哀哭泣,丫鬟们挤成一团。
沈曜蹙眉,呵斥道:“还不快让开!”
丫鬟们忙让开一条路让沈曜过去,仍叽叽喳喳的。
沈曜听得头疼,压抑着低声道:“姐姐,我请了太医来,你先避一避可好?”
黛玉一听,止住泪,又看到屋里丫鬟们乱七八糟的,想到母亲此时病情不知如何,不由怒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没听世子说太医来了吗,还不快让开!”
屋里这才静下来,众人井然有序的垂手出去,只留下贾敏的两个大丫鬟、黛玉和她的奶娘王嬷嬷、沈曜和陈嬷嬷。
黛玉强撑着笑道:“久哥儿见笑了……”
沈曜握了握她的手,道:“先给舅母看病。嬷嬷……”
陈嬷嬷当即去外边请太医进来,黛玉看着丫鬟们将帐子放下,才避到屏风后边去,沈曜在外头看着太医诊脉。
只见太医搭了一会儿脉,忽然脸色一紧,沈曜心中有了猜测。
诊脉完毕,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道:“秋日天气渐冷,夫人不过是偶感风寒,只是因为秉性较弱,才看着严重了些,不过没有大碍,吃几服药就好了。”
黛玉长长的出了口气,隔着屏风致谢:“多谢太医。”顿了顿,她又道,“多谢世子。”
沈曜笑道:“姐姐太客气了。”
已经有府里的管事媳妇过来,领着太医去开方子抓药。
听到母亲没有大事,黛玉已经好多了,再加上沈曜在这里也能让她安心不少,她吩咐了几个管事媳妇各司其职,学着母亲的样子恩威并施的敲打了几句话,就让她们下去了,只留下母亲惯用的丫鬟伺候着。
沈曜笑道:“我以为姐姐平日里只爱读书风雅,原来竟也懂得这些俗务,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姐姐当是全才!”
黛玉红了脸,道:“我不过是因为看过母亲理事,照着葫芦画瓢罢了。你还笑话我!”
“哪有?我是佩服姐姐。”沈曜煞有其事道。
正说着话,只听外边丫鬟在跟林如海问好,二人赶忙迎出去。
林如海脚步匆匆,见他们二人都在,忙问道:“如何?大夫如何说的?”
黛玉道:“久哥儿请了太医过来。太医说,母亲不过是偶感风寒,吃几服药就好了,没有什么大事。”
林如海几步走到床前,听到这话,忙回头道:“多谢世子……”
“舅舅客气。”沈曜避过林如海的谢礼,道,“应该的。我先回去了。”
林如海忧心妻子,也不挽留,道:“玉儿代为父送送世子。”
“姐姐在此陪舅母罢。”沈曜按住黛玉,笑道,“我们还需要这些虚礼吗?”
黛玉眼眶一红,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沈曜见地上的落叶已经扫干净,想是黛玉那番话起了作用。
陈嬷嬷絮絮道:“林姑娘小小年纪,母亲骤然病了,又没学过管家理事,慌乱也是有的,谁知这小小的人儿,立时便能冷静下来,安稳了丫鬟婆子们不说,几句话就能让众人服服帖帖的。”她心想,这一点,倒是和他们哥儿很像,老太爷去世前后,哥儿瞧着那么小小一团儿,不也是硬撑着应付那么些人那么些事吗?若不是强撑太过,又怎么会有那么一场大病?
沈曜不知陈嬷嬷一时之间联想了那么多,忽然道:“舅母不是生病。”
“……啊?”陈嬷嬷懵道,“哥儿说什么?”
沈曜道:“柳先生最近有找过林大人吗?”
陈嬷嬷想了想,道:“沈福看到的,这两日里就有三次。”
沈福是他们这一次带来的小厮,为人机灵,因为不好进后院,只在前边和其他人住在林太太安排的一个小院里,沈曜让小丫鬟告诉他看着柳先生,记着他何时出门,但不能悄悄跟着,只每次柳先生出门后,悄悄找林如海的小厮说话去,借此推断二人是否见面。
沈曜道:“在太上皇看来,林如海改换门庭无疑是背主,他岂能轻易放过?”
陈嬷嬷厌恶道:“林如海做的太上皇尽管在官场上难为他,把手动到后院女眷身上,未免太下作了!”
沈曜冷笑道:“有甄太妃在,能想到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倒也不奇怪。”
陈嬷嬷神情更难看了:“无耻小人!”
沈曜道:“甄家还在江南,这里就是太上皇的地盘,林如海想在虎须上拔毛,难免会伤到自己。”
陈嬷嬷担忧道:“哥儿在他府上,会不会也受到连累?”
“正是因为我在他府上,他才能安稳几分。”沈曜意味深长道,“否则,今日林太太就不是没有大碍了。”
陈嬷嬷脸上一片空白,须臾惊道:“这是早算计好的!”
沈曜嘘道:“嬷嬷小声些。”
陈嬷嬷惊怒交加,道:“那那那……世子生病也是……”
“嬷嬷想多了,这个真不是,不过是巧了。”沈曜叹气道,“这事原本与我不相干,这本是柳先生的事,只是我恰巧病了,柳先生觉得借着我作由头能更低调些,也能晚几天引得太上皇注意。”
“可这也都是世子的猜测……”
“不。”沈曜认真道,“不是猜测,嬷嬷,是咱们必须这样想。”
陈嬷嬷一震,使劲咬了咬嘴唇,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是。”
沈曜安抚她:“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嬷嬷安心。”
陈嬷嬷勉强一笑。
沈曜道:“去看看咱们带来的药材,有什么舅母用到的,送些过去。”
陈嬷嬷神思混乱,道:“林家能缺什么药……”
沈曜道:“咱们有不少上用的药材,比林家自己的要好些。”
“嗯嗯。”陈嬷嬷胡乱应着。
“嬷嬷。”沈曜拉住她的袖子,笑道,“我好好的呢。”
陈嬷嬷陡然眼眶一红,搂着沈曜哭道:“哥儿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