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别院,所属太子。
那女子嗓音从暖帐里传出,乔时怜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因那声线过于矫作,她一时未能想起是何人。
“殿下,这才一日未见我,怎就这么急躁了?”
“孤今日心情不好。”
帐中交叠身影朦胧,便是不用乔时怜向前查探,也知其里是何等旖旎光景。
失落与悲绝,抑制不住地塞于心口。
她乔时怜方蒙冤而死,尸骨未寒,生前还对其抱有希望着的人,此刻正沉于她人温柔乡。
秦朔如此…把她置于了何地?
乔时怜本不想听二人调.情的污言秽语,欲走时却听女子提到了自己。
“殿下,该不会是因为乔姐姐吧?妾身听说乔姐姐不守节,和…”
“时怜不是那样的人。”秦朔听起来有些不悦。
“那为何之前乔相来找殿下,问乔姐姐出事那会儿,殿下是否在公主府,殿下否认了呢?”女子轻声问着。
但秦朔接下来所言之话,让她顿在了虚空之中,耳畔如有轰鸣。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孤只是不想败露和你之间的事,才否了乔相所言。若要再挑拨孤与时怜,孤看你可以滚回家了。”
他帐中之人,究竟是谁?
乔时怜回身,瞧见一女子半裸着身,从暖帐赤足走出。
乔时怜霎时怔住了,魂体如受重击——这与秦朔颠鸾倒凤的女子,是她的知心好友,方杳杳。
方杳杳生了张精致圆润的面庞,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乖巧模样,极易惹人生怜。
此刻她踩着的对襟羽衣,是乔时怜前不久才赠她的生辰礼,也不知她究竟怀揣怎样的心思,竟穿着这件衣衫与乔时怜的未婚夫偷情。
愤怒顷刻翻涌,若非她现在只是一无肉身的孤魂野鬼,除了尚有意识,别无他能,她只想上前给方杳杳扇一巴掌。怎有女子这般不知耻,觊觎自己好友的未婚夫?
还有她爱慕了多年的太子秦朔。她觉得自己竟是这般可笑,生前竟还盼着他能帮她还原实情,洗清污名。
她恨她白生了一双眼,没能及时认清二人面目,以致真心喂了狗。
乔时怜久久才得以平复心绪。
她颇感厌烦地背过身,不愿再见二人,又思及适才方杳杳所言一日未见着秦朔。
乔时怜忽地想到,难道昨日公主府上,二人便背着她苟且了么?
这样想来,似乎是有迹可循。
那时她见方杳杳神色古怪,借口身体不适而半途离席,且她依稀记得,当时秦朔亦不在席中。
乔时怜强忍着作呕的感觉,她竭力平静往下细思,这其中仍疑虑重重。
若是那会儿秦朔在同方杳杳偷情,他怎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约她相见?
而假使秦朔昨夜根本未约她前去竹亭,她在庭院见着的秦朔背影,又是怎么回事?
半途忽现的迷香,前来搀扶她的侍卫,恰巧经过的众人……
乔时怜越想越觉着冷,明明她不应再受人间冷暖才是。
这件失节风波之事的始末渐渐清晰。
一环扣连一环的设计,最终能够坐实她的关键,都落在了这事主要角色,也就是太子身上——因为他欲掩盖偷情丑事,不会为她作证。
方杳杳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唯有当时亲近秦朔的她才可暂时偷来太子衣袍,借与他人假扮秦朔,引她上钩。
想到这一切尽是她掏尽心窝、真诚相待的方杳杳所为,乔时怜更是怒不可遏,同时也为此心生悲凉。
一朝被背叛,是这样的痛与恨。
殿内,方杳杳已离去,伺候在旁的老太监瞧出秦朔面有烦躁,此刻凑上去,挨骂的可能性极大。但方才他接到了外面的消息,现下那得来的书文就攥在他手心,如同火炙一般灼得他难受。
老太监只得恭谨唤着:“殿下……”
“说。”秦朔烦闷,自是因为乔时怜。
他知乔时怜这事是场误会。自己与她相识多年,如何不了解她?她向来恪守闺训,洁身自好,根本不会做出外界传言的那等事。
乔青松来问,也是想着摆平并维护乔家名声。彼时秦朔不以为意,向其告知他自会权衡此事,这事应当就了了。
他想,他这也算是维护了她,他身为乔时怜的未婚夫都不曾介意那些风言风语,日后娶了她,又岂容他人置喙?
只是自己于公主府私会方杳杳一事,为着皇家颜面,他必须隐瞒。
老太监呈上书文,垂面禀道:“相府传来消息……乔姑娘…她……”
“时怜怎么了?”秦朔没由来的觉着胸口闷堵。
他倏忽间生出不详的预感。
“乔姑娘……饮鸩自尽了——”老太监悲声呼道。
书文上所写几字简短,明明一眼扫过就能看清的内容,秦朔却死死盯着其上字迹,惊疑不定。
自尽?怎会这样?几个时辰前,乔青松还在问她的事,她怎么这就…死了?
老太监见秦朔迟迟未言,偷眼发觉那胸前起伏不平,当即埋头待命。
他已不敢再往上去看秦朔的脸。
“不,不……她不是自尽的。”
秦朔喉结颤动,声线犹哑。他脑子不是白长的,回想起乔青松临走时对他言“此事臣回去会给殿下一个交代”,他便也明了乔时怜是怎么死的。
是他含糊着话,不愿为乔时怜作证,对乔相表明自己身为储君,自会权衡皇权与私事,成了乔时怜最后一道催命符。
他害死了乔时怜。
秦朔颓然跌在软榻边,愧疚直达眼底。
他没想过她会死。他怎知自己那番话,直接要了她的命?
只是如今她死了,带着污名入土,他会为她查证此事,洗清她的冤屈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就有了结果。
他不会。
一旦要查,他和方杳杳的私情必暴露无遗,如此折损皇家颜面之事,圣上动怒之下,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担不起,也没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大费周章。
皇权面前,任何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哪怕死去的那个女子,是他曾宠爱无度的人。
见秦朔假作掩面而泣的模样,殿内所有人低首噤了声。
乔时怜早已悄无声息离去。
秦朔再如何悔恨愧疚,对她这个已死之人都无法挽回半点。
在这场害她名誉受损并身亡的事件里,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
这也是此刻乔时怜游于天地时,最为神伤的。
夜已阑珊,骤雨未歇,潇潇声色里,乔时怜漫无目的地飘荡在荒野。
雨水穿透她的魂魄,激起雾气茫茫。她感受不到这泼天雨势,但她觉得冷极了,像是这寒雨灌满了她浑身,彻骨冻髓。
生前之事仍历历在目,悲愤之中,乔时怜只恨自己为何还未消散在人世,她半刻都不愿再停留在这个世间,她只想就此长眠,不再想着令她恶寒的人与事。
哪怕被幽地的恶鬼吞了也好,被途经的方士收服了也罢。
她哭不出来,亦无法嘶吼大叫,失去了肉身的凭靠,连着宣泄都是一种奢侈。
乔时怜疯了似的在荒野里驱使着魂体,肆意疾驰。
她不想躲在漫漫长夜里,永随的孤独与被遗弃的恨意折磨着她,这无异于是一场酷刑,让她极度渴求了结。
乔时怜朝着眼前苍茫夜雨驰去,忽有一瞬,她与一道疾步而行的身影撞了个满怀。而她只是虚无的魂体,相接的刹那,她便从那人身上穿过。
何人会于深更来此荒地?
乔时怜驻足回头望去,唯见荒野里有一人身影,因他身着白袍,于晦暗里尤为惹眼。
磅礴雨势里,男人迈出的步伐急切,他浑身湿透,衣摆染就污泥。雨水顺着男人分明的颌骨淌下,往上瞧去,是冷冽如霜的面,恍如云端雪色,遥不可及。
但此刻这面容里带着紧张,同她往日对他的印象大相径庭。
苏涿光?
乔时怜生前见过这男人两回,印象里,他是个生性疏淡的少将军,待人对事皆是一副冷面模样,不好相与。
这样的人,竟也会有让他心切紧张之事吗?
好奇心驱使下,乔时怜朝苏涿光的方向跟了去。
不多时,几声饿狼吼叫隐现,夹杂腐鸦难听的叽吱声传来。
苏涿光越步至狼鸦之间,挥袖拂雨,须臾间震散振翅而逃的鸦群;随后袖中短匕现,银光抹开昏黑,招式凌厉利落,逼退了欲上前扑食的饿狼。
乔时怜放追上他,瞧见他绷着嘴角,面含悲戚。
直至苏涿光转身蹲下,乔时怜始才得见,苏涿光身后护着的,是她被乔家遗弃在此的尸身。
乔时怜怔住了。
眼下之景,真切得让她难以置信。
苏涿光跪坐在泥泞里,他向来净白不染的衣袍早已污泥遍布。
她的尸体被腐鸦啄烂,被饿狼撕毁,可谓是面目全非,骇人至极。哪怕是乔时怜自己,一时都没法正眼细看。
但苏涿光似乎并不在意,他垂眸看着身前已死的乔时怜,眼底的悲恸由着雨水濯洗。他就着天倾之水,为乔时怜拭净面上污血,又将掌心拂面,为她阖上双眼。
乔时怜不解。
她死了,他为何伤心?
她想破头也只想到,自己生前同他唯有两次淡如水的交集,和两段寡淡无味的对话。
这看起来寻常得与陌生人无异的关系,竟在她死后颠覆了她的想法。
在所有人都弃了她之时,唯有眼前人顶着滂沱大雨,不管不顾地来到荒地寻她尸身,为她收尸。
乔时怜默然杵在苏涿光身侧,看着他脱下外袍裹住了她的尸身,抱着往城内而去。
城门处,正值夜色深沉。
“嘶。主子,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就淋着……”
一道暗影越过雨色,那说话的侍卫方寻到从城外悄声归来的苏涿光。
侍卫无声叹了口气,这三更半夜的,主子说没影就没影,要是真离家出走了,苏将军可不得拿他开刃?他家主子与其父亲不和多年,每次吵得凶了,苏将军都吩咐他盯着,以防主子离家出走。
不过近日主子好像没和苏将军吵起来啊?
侍卫瞅见苏涿光神情不太对劲,但比之更不对劲的,是他怀里抱了个姑娘。原本此举就足以让他惊掉下巴,他揉了揉眼,待近了才发觉,苏涿光抱的是具面目溃烂的女尸。
他当然不会荒诞到得出苏涿光有恋尸的癖好,他跟着苏涿光多年,眼下主子这般神色,只能说明此事极为严重。
苏涿光护着怀里的尸身,“唤兰泽来,为她梳洗打扮,换身干净衣裳。”
“啊?”侍卫尚未反应过来,又见苏涿光所去之路是为城中义庄,顿时明了。
“等等。”
方从雨中跃起的身影僵住险些滑倒,侍卫听他言:“回去取些银两。”
“要…要多少啊?”侍卫愣了愣,他家主子心思本就难猜,现下他还不明这女尸和主子的关联,自是要多问问,以免出错漏。
“够买上好的棺椁。”
苏涿光半敛下眼,又道:“让兰泽给我带身干净衣裳。明日一早去公主府,我要查昨夜宴会一事。”
侍卫应声离去,又暗自生奇,昨夜公主府的宴会主子不是没去吗?是查什么事?而且连衣裳都不回家换,是有多着急?
风潇雨晦里,无人见,乔时怜悄然趟过雨色,跟上了那道白袍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