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焰很担心他们会如何处理伦琴。
他躺在这张暂时属于他的床上,左右思索,答案只有一个。
陈焰捂住眼睛。当黑暗降临,伦琴扭曲的身体和破碎的声音不住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最后念着的那几个单词。
陈焰坐起来,视线移动到长桌上。
桌面上放着着整理好的文件。离开邻站时,亨利曾叮嘱他,要他做好准备,他们随时出发。
陈焰起身,披着毯子走向长桌。
他拉开椅子,木头与防静电地板摩擦的声响尖锐刺耳。
陈焰坐下来,从已经规整好的资料里取出一张。
屋子里一片漆黑,文字也是模糊不清的黑色斑点。
伦琴说得话让他很在意,陈焰不能不在意。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与陈言的失踪有关。
他想起坠海,想起模糊的影像,以及总是出现在梦里的字母。
陈焰拿着笔,在文件背后的空白纸张上。笔尖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落笔。
这将是万劫不复。
一个荒唐的念头难以驱散。
陈焰低垂着头,他能够感受到,一旦他知晓那神秘的留言后,就一定逃不掉了。
这种感受很怪异。他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独身陷于虎穴,在意的亲人成为人质,同胞的弟弟生死未卜,这本来就很糟糕了。
为什么还能更进一步?
捏笔的指尖用力绷紧,陈焰沉下手腕,铅笔笔芯压断在白纸上,他将刻在脑海里的字母一个一个搬移到纸张上。
黑暗中,纸白的刺眼。出现在其上的黑色铅痕,被拖拽到光下的丑恶。
陈焰放下笔,拿出那根珍贵异常的语言学者。
按动开机键的前一秒,他又一次陷入犹豫,但这是最后一次犹豫。
荧光亮起,形成小片的色彩。陈焰握着笔轻轻移动。甚至不需要等待,小小的屏幕上浮现出一行文字。
他低下头,注视着显示在上的内容。
你不是他。
椅子跌倒在地,在黑夜里爆发吵嚷。
陈焰双手撑在桌面上。
Du bist nicht er.
“你不是他。”
太荒唐了。
伦琴没有认出他,科恩觉得以假乱真。但在海水之中,在他险些溺毙的时刻,有人毫不留情地揭穿着尚未完成的谎言。
陈焰的视线定在语言专家显示屏上的文字。
它显示这是德语。已经失传的语言。
他想过,这会不会是自我意识处于愧疚的欺诈。可他不会德语,也从未有过接触德语的机会。
陈焰捂住眼睛。他感觉到羞愧。有人已经识破他的谎言,有人知道他不是陈言。
“它还在找您。您的新娘还在找您。”
突兀地回忆起伦琴的话,陈焰心中怪异感更甚。
它依然没有放弃。
妈的。
陈焰忍不住咒骂一声,陈言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光线涌入这个屋子。
陈焰昂起头,看向门敞开的地方。
他一动不动,写着铅笔字的纸张就平铺在桌面上。
若是他慌慌张张的掩藏,一定会被察觉异常。
陈焰不动,幸好对面也没有靠近的打算。
亨利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亨利开口。
“打算去开灯。”陈焰将披着的毯子丢弃在一侧,“碰到了椅子。”
亨利顺手打开屋内的灯。
他的视线从落地的椅子上移动到陈焰身上。
“车已经准备好了。”
陈焰撑着桌子,视线定在铅笔的痕迹上。
“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伦琴?”亨利反应过来,“他不会死,培养这样一个生物学学者不容易。”
陈焰抬眸。脸上的表情写着不信任。
亨利叹口气:“他会被送到A区,在那里的机构接受一系列的治疗。”
他停顿一下,说:“如果一切顺利,在治疗完成之后,他还可以继续在异种研究所工作。”
“那真是太好了。”陈焰的声音听不出喜悦。他们的治疗,不一定是治疗。
“问题问完了?”
“没有。”陈焰回答。
“暂时停下好奇,收拾一下。”他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亨利的视线落在陈焰的上半身,沿着他的脖颈打量到小腹。
他的眼神像是鹰,肆意地观察着到手的猎物。
“去了那边,不要在人前展露身体。”
“我没有暴露癖。”陈焰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
他身上都是伤疤,陈言身上不会有这些东西。
“最好如此。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亨利露出一个你知道的表情,“我们都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陈焰咬牙。
“夹层,钥匙,它?这些是什么?”他问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恐怕一天都瞒不过去。”
从离开隔离出的审讯区后,他就一直想要知道这些指代不明的话语,究竟蕴涵着什么意思。
“陈言在无编码区所拥有的一间出租屋。”这一次,亨利利索地给出答案,“钥匙,值得就是那里。”
无编码区。
陈焰瞳仁微缩,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亨利。
“很意外?”亨利轻笑,看起来十分满意他展露出的样子,“你乖巧的弟弟看起来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
“我和陈言十年未见了。”陈焰说。
他并不知道陈言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走吧,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会在路上慢慢告诉你。”
“十年能发生太多事了。”
无编码区。
陈焰垂着头。脑海里全是这个词语。
他知道这个词代表的含义,所以很震惊。
在地下的世界,ABCDEF六个等级定位了目前人类所拥有的庇护区。但还有一些特殊的地方,没有编码,却也有人类聚集。
无编码区,就是这一类地方的统称。无编码区都在地表。多是一些没有军事建筑,没有核打击目标的县级城市。
自从人类为了躲避辐射进入地底后,逐步失去了对于地上世界的控制权。只是绝大多数的人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生活在地下城。地表的世界依然有人类,很多。
他们是相信战争没有结束的人。
陈焰作为清道夫围剿的敌人。
陈言为什么会和那里的人有所联系,他们都是人类的叛徒。
叛徒。他偏过头,这个词语的定义很模糊。谁知道呢?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落在他们手中很危险。
陈言有一张和他一样的脸。
他的脸在那边很有价值。
陈焰捏紧拳头。自从脱离清道夫组织后他一直很低调,就是害怕报复会落在他的家人身上。
轻快的小曲打断了陈焰的思考,他回神,看到亨利揽着小泉优朝着这边走来,他身边的女人垂着头,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样子。
陈焰心烦意乱地撇过头,片刻,又移回来,将刚才的小动作伪装成自然的变化
“陈博士。”亨利含着笑,上下打量着陈焰,“要离开了,没有什么表示吗?”
陈焰颔首:“应该有什么不同吗?”
亨利盯着他。
之前面对伦琴时的慌乱不见了,他又变成了冰冷的样子。
亨利松开小泉优:“我见你和这个女人走得近,怎么?没有带她离开的想法?”
“地表世界不适合人生活。”陈焰给出标准答案。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陈焰蹙眉。
与上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秘密,不可言说。
他的视线落在小泉优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但亨利却没有收敛的打算:“他们的女人都是战士。”
生活在上面世界的人都是战士。
陈焰见过。那些在充斥着核辐射的地表生活的人,他们是不受限制的植株,朝向太阳所在的地方野蛮生长。
无论男人、女人、老人亦或者孩子,都是自由繁茂的枝条与枝叶,活生生的人。
而他是刽子手。
亨利的话引起回忆。
他偏过头,没有更多的言语。
“走吧。”亨利偏头对小泉优开口,“你也跟上。”
“她也去?”
“不行?我觉得她挺想去的。”
陈焰吸口气:“女人们还是待在地下安全点。”
亨利招呼人进行出站程序,防辐射墙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缓缓降落。
“是吗?”他从口袋里取出墨镜夹在鼻梁上。
“小心太阳。”
陈焰盯着他。知道这些问句都是拒绝。
强光从随着墙的下沉涌入着密不透风的世界。
“至少给她一副墨镜。”陈焰说。
他知道,这就是警告。
亨利是治安队的人,他之前的那些举动他一清二楚。
这就是警告。
陈焰佩戴好墨镜,将自己的情绪全都隐藏在镜片下。
希望只是吓吓她。
他想,希望只是如此。
靴子踩在雪地上,微微下陷的触感传递真实。
陈焰呼出一口气,纯白的雾霭在阳光下变得五光十色。
久违的,他再一次踩在地表的土地。
“外面好看吗?”陈焰听到亨利的声音,他想回头,但理智扯住了他的脖颈。
“好、好看。”小泉优的声音颤颤巍巍。
砰——
枪响了。
他戴着墨镜,视线不受阳光影响。
可陈焰觉得他瞎了。
他不得不是个瞎子。
“你说得对。”亨利的声音像是恶鬼,他本就是恶鬼。
“女人们还是待在地下安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