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刀直入血肉,浩大的巨影震骇狂怒。
透过那道不断加深的狰狞裂口,恍惚间,白霜行见到浩瀚星空。
耳旁的一切都销声匿迹,连鸣啸风声也不复存在,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她与眼前的团团星影。
——在阿斯塔罗斯混沌的眼球中,在污浊秽恶的血管之间,有一个接一个的白色光点飘忽闪烁,好似星星之火,遽然蔓延。
每一团光晕都轻盈微小,看着它们,白霜行听见朦胧模糊、从遥远时空传来的低言絮语。
“希望战争可以早早结束,不要再有人无辜死去了。”
“第五十二次实验,这次一定能成功!”
“活下去……要带着所有人一起活下去!”
这是人类的祈愿与意志,起初只有点点滴滴、杂乱无序的小小光团,不过转瞬,越聚越多。
光影逶迤如星河,分明是由一个个渺小的星点交织而成,却顷刻吞噬了邪神体内的无边暗色——
如同一场震人心魄的宇宙大爆炸,携来震耳欲聋的响音。
星光与暗影交叠缠绕,融成迷眩的幽蓝色泽,在短短刹那间,占据她眼瞳。
眼球上的条条血管随之迸裂,在生命尽头,阿斯塔罗斯定定看着她,眼底有止不住的怒火,也有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恐惧。
而白霜行用力深呼吸,一言不发对上祂目光。
——再眨眼,如山的神明失去全部气力,自半空倏然坠落。
血管炸裂,类似莫比乌斯环的惨白肉块化为齑粉,紧随其后,是千手千脚和肉色触须爆开层层血肉。
在阿斯塔罗斯坠落的一瞬,耳边灌入寒冽如刀的冷风。
白霜行彻底脱力,随祂一并迅速下沉,也正是在这时,瞥见一抹墨绿近黑的影子。
坠地的剧痛并未出现,她跌入一团柔软之中。
九头蛇长出一口气,眨动漆黑明亮的眼睛,扭头笑盈盈看她:“接住你了。”
邪神死去,阻拦它的触须碎入粉尘,早在望见白霜行摇摇欲坠的时候,它便腾空而起,拖着残缺重伤的身体奔向她。
白霜行仰面躺在冰凉蛇鳞上,微微侧过脑袋,扬唇一笑。
光明神和修罗为她挡下了接近八成的攻击,双双伤痕累累、力竭坠地。
见白霜行从空中跌落,光明神女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及时引出一道清风般和煦的柔光,欲要将她托起;
修罗面无血色,以怨气凝出刀风,也打算把她接住。
没想到,九头蛇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了一步。
一明一暗,一黑一白,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于半空猛烈相撞,大有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架势,既然都没接住白霜行,那不如开始较劲。
笔仙软绵绵躺在秦梦蝶肩头,这一次,懒得再劝。
“光明神和修罗,还是一如既往关系差劲呢。”
远远俯视地面上的鸡飞狗跳,九头蛇温和笑道:“你居然能和他们在同一个家里日夜相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白霜行轻咳着笑了下:“当然是幸运啦。”
好累。
眼前是持续扩展的茫茫星空,以及纷乱如雨四处散落的污血,空气里满含腥意,有邪神的、九头蛇的、也有她的。
身上大多是皮外伤,不致命,却在里里外外泛起疼痛。
她讨厌疼痛。
疲惫感齐齐上涌,白霜行闭上眼睛。
在入睡之前,她听见九头蛇说:
“明明是势同水火的关系,却能为了你同时赶来……他们一定很在意你吧。”
*
不知过去多久,脑子里充斥着浑浑噩噩的梦。
一些很奇怪的梦。
有母亲站在很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凝视着她,不像从前那样歇斯底里愤怒咒骂,而是目光沉凝,渐渐消散了踪迹。
有白夜笼罩全世界,厉鬼横行,邪神的力量所向披靡。
人们毫无还手之力地凄惨死去,白霜行立于尸山血海中抬头,在苍茫穹顶,原本月亮的位置,见到一双血红眼睛。
有他们七人齐聚白夜,在漫无边际的密林里痛苦死去。
沈婵倒在血泊,黯淡的双眼再无生机;季风临的身体被烈火灼烧而过,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现出块块外翻的血肉。
也有一缕很轻的风,带着清爽香气,有些熟悉。
……不对。
白霜行皱了皱眉,倏然睁眼。
视线所及是一片雪白,鼻尖萦绕有消毒水味道。
瞳孔再转,对上一双漆黑干净的眼。
白霜行和季风临同时愣住。
“你——”
猝不及防撞上她目光,季风临眼睫一颤,先是略有怔忪,旋即低眉笑开。
“你有点发烧,我想看看好些没。”
他收回即将触碰到白霜行额头的手,目色温柔:“感觉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道人影飞扑上前,一把将她抱住。
“……霜霜!”
沈婵嗓音里有几分哭腔:“哪里不舒服?身上是不是很疼?意识清醒吗?他们说你受了邪神的污染,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知道白霜行身上有伤,沈婵没敢用力,只用双手小心翼翼环住她脑袋。
在她身后,还站着江绵、薛子真、钟寒、向昭、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几个陌生人。
一天一夜。
乱糟糟的意识总算捋出一条清晰的线,白霜行抬起右手,拍拍沈婵肩头以示安慰:“没关系。”
她声音发哑,不由自主咳了几下:“你们……”
沈婵松开双手,乖乖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她显然哭过,双眼又红又肿,眼底却因白霜行醒来,溢出欢欣雀跃的光。
“我们看过直播录像了。”
沈婵说:“你献祭成功,触发白夜的通关规则,包括我在内,本该死去的六个人全都活了过来。”
她说着一顿,细心补充:“不止我们六个,其它白夜里的挑战者也安然无恙——九头蛇告诉我们,000号白夜本身是一次幻境试炼,只要有人通关,大家就能复原。”
000号白夜由九头蛇和人类的意志体主导,不似邪神那般喜好杀戮,在它们的白夜里,不会出现惨烈的伤亡。
高高悬起的心脏缓慢落下,白霜行动了动指尖,确认自己没在做梦。
正因他们全员复生,提及000号白夜时,才能使用这种劫后余生的语气。
如果她没有转身回到神殿,在最后时刻献祭自己……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白霜行垂下眼睛。
沈婵喜欢做菜,却从不敢亲自杀鱼杀鸡,唯独在那场白夜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无法想象,当时的沈婵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江绵看出她的不安,红着眼眶快步上前,小手绵软,轻轻握住白霜行掌心。
冰冷却叫人安心。
白霜行虚弱抬眸,笑了笑。
“白霜行小姐。”
薛子真适时开口:“恭喜通关,以及……”
她如释重负般扬起嘴角,语调压低:“感谢你,除掉邪神,让世界恢复如初。”
“这几位,也是监察局探员。”
钟寒颔首,语有敬意:“监察局高层和首都的人昨天来过,不巧你处于昏迷之中——他们改日会来拜访。”
白霜行的同学朋友,目睹了白夜直播的众多网民,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都提出过想要进屋探望的诉求。
理所当然,全被监察局挡在了医院外面。
想象出明天尴尬至极的官方会面,白霜行心里无声哀嚎。
苍天可鉴,她最讨厌这种场合。
等等。
意识中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回想起沈婵的话,白霜行一愣:“直播录像?”
“嗯。”
薛子真无奈笑笑:“为了收集更多人的意念,这场白夜的信号被全球投放,所以……”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击溃邪神,无异于拯救世界,那些影像被人类接收,凡是在白夜里有过突出表现的人,都将受到嘉奖和追捧。
尤其是通关了000号白夜的白霜行。
不管怎么想,如果费尽千辛万苦弑杀了一位神明,结果只有自己知道……
薛子真觉得,有点憋屈。
偏生白霜行是个异类,讨厌人多事杂,更不爱出风头,听说有大人物要来,生无可恋闭上双眼。
薛子真抿唇笑笑。
直到见到这副表情,她才真真切切有了实感,那个以自身性命为筹码、斩落邪神的人,只是个在读大学的小姑娘。
正因如此,才更显白霜行决意的可贵——
薛子真认真想过,如果她身处白霜行的位置,一定不会转身回到村落、进行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而是紧紧握住神尘,头也不回地逃出生天。
薛子真佩服她,也尊重她。
后脑勺传来轻微刺痛,白霜行从床上坐起身,看向沈婵和季风临:“你们的身体怎么样?”
他们没穿病号服。
反观她自己,浑身上下裹满绷带。
“在白夜里受伤,出来都会复原。”
沈婵说:“你穿过屏障,就离开了白夜的范围,最后直面邪神时,留下的伤口还在。”
提起伤口,她又是喉间一梗。
观看完整的直播录像之前,沈婵从没想过,当他们豁出性命保住神尘、把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交给白霜行后,她会义无反顾,为了他们而刺穿自己胸腔。
沈婵眼眶上哭过的红肿,就是那时留下的。
白霜行点点头。
神尘融入身体,为她抵挡了不少伤害。
说来神奇,在与邪神正面相抗的过程中,托神尘和其它家人的福,她居然没受到致命伤。
精神……貌似也还行,只浸透了极少一部分的污染,有点头疼和发烧。
她心下一动,继续追问:“光明神和秦老师他们呢?”
“没什么大碍。”
季风临垂眼看她:“他们受了伤,力量也几近溃散,暂时无法凝出实体,于是陷入沉睡。”
江绵点点头:“光明神姐姐说,大概要休息六七天。”
白霜行打开脑海中的技能面板,果然,除了留在家里的江绵和宋家奶奶,其余神明鬼怪的名字后,清一色标注有沉睡状态。
万幸,都没出事。
“邪神死后,祂的势力不复存在,游荡在世界各处的鬼怪重新被纳入白夜之中。”
季风临说:“只不过……这次出逃的厉鬼数量太多,神明一方又受了重创,短时间内,可能还会有白夜现象发生。”
白霜行微微颔首。
白夜只能把鬼怪禁锢在一方独立空间,没办法让它们直接回到另一个世界,接下来的时间里,白夜监察局和几位神明恐怕还有不少事要做。
比起昨天那种地狱般的景象,现如今的状况,已是幸运之至了。
她眨眨眼,忽然想到什么,轻声开口:“能不能……”
说话时,季风临刚好迈步动身,走向窗边。
听见她出声,少年停下脚步,略微侧过脑袋。
白霜行看看他,又望一眼不远处紧闭的窗帘,没忍住笑笑,指了指窗边:“能不能帮忙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外面。”
季风临正打算为她开窗。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婵右手抵住下巴,轻咳一下:“霜霜刚醒,监察局的人如果要调查,还是等明天吧——今天让她好好休息,你们最近忙上忙下,也辛苦了。”
薛子真顶着两个黑眼圈,若有所思,挑眉点头:“明天,我们会和高层一起再来拜访。”
白霜行抬起双手,做投降状。
“绵绵绵绵。”
处理完监察局这一边,沈婵摸摸江绵脑袋:“我们去看看今晚的饭菜,给你哥哥姐姐打包买回来,好不好?”
江绵眨眨眼,想起医院会给贵宾房的病人提供伙食,欲言又止。
虽然有些纳闷,但只要是沈婵姐姐的话……应该都不会有错吧?
小朋友懵懵懂懂,乖巧点头。
临走前,江绵不忘握住白霜行手心,轻声安慰:“姐姐,一切都没事了。”
孩子的嗓音软糯清澈,落在耳边,好似柔软的棉花。
经历过血腥残酷的生死搏杀,听见她的安慰,心口仿佛软绵绵凹陷了一块。
白霜行弯起眉眼:“嗯。”
沈婵带着江绵离开,偌大病房里,便只剩白霜行和季风临。
窗帘被他拉开,夕阳的余晖铺陈散落,给房间镀上一层静谧暗光。
有的病房里已经亮起了灯,光线晕染,如同暗夜里白茫茫的雾。
天空上,那条横亘的裂口消失不见,血色浓雾亦是早早消散,如今盘踞于穹顶的,唯有迷离暮色。
好安静。
白霜行遥望天边。
昏睡一天一夜,她的体内仍然没有太多力气,疲倦感沉淀在心底,久久退散不去。
看来,她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耳边响起很轻的脚步,白霜行转动视线。
季风临给她递来一杯水。
昏迷醒来的人长时间不曾进水,口中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干渴,白霜行也不例外。
她不自觉笑了笑,小心接过水杯:“谢谢。”
水的温度被他调配过,冷热刚刚好。
白霜行喝下几口,静静抬眼,对上他视线。
季风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状一笑:“怎么了?”
“感觉……像梦一样。”
白霜行说:“神尘复苏、打败邪神……都很不真实。”
当她回想起昨日的林林总总,最为刻骨铭心的画面并非邪神现身,而是听见沈婵死讯的那一刻,以及亲眼目睹季风临葬身火海之中。
每每回想,都因后怕而脊背生寒。
白霜行没再说话,捧着水杯,看向身前那人清隽的眉眼。
她曾见证过他的死亡。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某些隐秘的情愫——
源于几次将她小心翼翼接住的风,一场把整座城市燃尽的大火,少年主动向她袒露毛绒绒的尾巴和耳朵,还有季风临总是静静看着她、温柔克制的目光。
同他四目相对,白霜行放慢呼吸。
“先是沈婵的死讯被播报,又被你用风推开,我当时……”
说到一半,她哽咽着静下来。
之前有监察局的人在场,她始终表现得神色如常,看不出情绪波动。
这是白霜行一直以来的习惯。
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她早就学会藏匿真实的想法,表现出坚不可摧的模样——
如果不制造出坚强的假象,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轻易击垮。
白霜行有别扭执拗的自尊。
但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人而已。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亲历同伴们死去时的悲恸、独自面对邪神时的彷徨无助、无数次濒临死亡时的困苦,到现在,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
白霜行垂下头。
身边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
毫无防备地,有人伸出双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季风临动作很轻,没触及她的伤口,停顿片刻,摸了摸她的头。
“让你独自面对那一切,对不起。”
他说:“如果觉得难过,尽管哭出来就好。那时一定很难受……辛苦了。”
他哪有应该道歉的地方。
白霜行吸了口气,嗅见干净的洗衣粉清香。
她不是一往无前的英雄,和其他人一样,也会感到恐惧和失落。
她想要的并非铺天盖地的赞美夸耀,而是有人设身处地站在她的角度,告诉她一句“辛苦了”。
心脏无比清晰地跳动,白霜行微微垂头,把脸颊埋进他颈窝。
因为这一个动作,季风临浑身滞住。
身体相贴,白霜行感受到他迅速紊乱的心跳。
好重。
几乎丧失了节奏,乱糟糟的。
“你当时……”
她说:“拿着神尘,其实可以自己离开。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足够你逃到森林尽头。”
这是最让她无法释怀的地方。
其他人的死亡,要么是身处绝境难逃一死,要么是受到污染注定逃不出去,唯有季风临自己做出选择。
在两人拥有均等条件的情况下,他舍弃生路,把唯一存活的机会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气隐隐绷紧。
两人之间身形相贴,却又像隔着层若有似无的薄膜,当她话音落下,薄膜被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她听见季风临绵长的呼吸。
他说:“……因为是你。”
他说话时微微颔首,下巴蹭过她肩头。
于是在周身凝滞逼仄的气压里,温热的吐息缭绕耳边,顺着脖颈向下,酥酥麻麻,淌入颈窝。
白霜行下意识颤抖一下。
她没有含糊其辞,而是攥起指尖,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我?”
这一次,耳边安静了好几秒钟。
终于,季风临再次开口:“还记得十年前分别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隐隐意识到接下来的内容,白霜行眼睫轻颤,屏住呼吸。
这是一种与邪神对峙时,完全不同的紧张。
“在人的一生里,会有许许多多第一次。”
他说:“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升上大学,第一次去电玩城,第一次和想要见到的人重逢——”
季风临抬起头,凝视她双眼。
白霜行没有回避,定定与他对视。
她看见少年扬唇笑开。
暮色四溢,他的半张侧脸陷在阴影之中,眸底澄澈,倒映出她的轮廓。
窗外灯火交叠,季风临动作生涩,轻抚她颊边碎发,目光逐一掠过眼前人纤长的眉眼,单薄的唇边,以及精致苍白的轮廓。
这是他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用笔锋描摹出的轮廓。
当初置身于白夜里的漫天火光,他心知自己再无生路,临别之际,生出了向她表露真心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当他死去,这份情愫便显得格外沉重,只会给白霜行平添负担。
季风临不愿成为让她感到自责的枷锁。
直至此刻。
曾经那些克制收敛的情愫宛如坚冰消融,在无边夜色里,化作浓潮暗涌。
“第一次喜欢的人。”
温柔得像水融开。
他一字一顿,认真告诉她:“是白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