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能确保百分之百的正确率——”
时间紧迫,白霜行加快语速:“沈婵介绍躁郁症时,曾经对我们说过,躁狂和抑郁两种状态有着天壤之别,但同时,它们也——”
说到这里,身后的周越用力拉住她衣袖。
白霜行心有所感,抬头往身侧看去。
一抹巨大的倒影沉沉下压,如同蠕动着的漆黑泥沼。
倒影之上,是一只慢慢朝他们靠近的影子怪物。
它们突然出现,白霜行反倒松了口气——
看来她八成猜对了,所以才会引来白夜的刻意针对。
这个属于躁郁症患者的世界,不希望她把接下来的话告诉季风临。
正如她所料,在怪物们现身后不久,手机的机身嗡嗡一颤。
这是电量耗尽,正在自动关机的提示。
为了不让他们顺利通关,系统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样想着,白霜行无声嗤笑,扬唇看向一黑一白两个监察系统。
099到底是个新手,要脸,也要面子。
被白霜行冷不丁这么一瞧,身穿白大褂的小人自觉羞愧,默默挪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444倒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仰着脑袋和她四目相对。
白霜行想,只要她能顺利找到出口、前往季风临所在的世界,周越的两半灵魂就能拼合成功。
不远处,黢黑的人影走走停停,身形如海浪起伏。
有了它们作为对比,人类显得格外渺小,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海浪吞噬殆尽。
想出离开这里的办法后,她的情绪得到了明显的舒解,虽然仍旧觉得难受,但总算生出几分继续探索的动力。
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下,一旦失去希望,很可能步入自寻死亡的结局。
等一道道人影逐渐消失,白霜行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侧目望向一旁的周越。
他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看着天上的白色大门,像是已经有点儿恍惚,双眼空洞,泛起层层血丝。
白霜行把声音放柔,努力压下心中的焦虑与不安,不让它们影响眼前的患者:
“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能从这里离开,回到现实世界了。你还能继续吗?”
周越用力深呼吸,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争斗,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咬牙点头。
“在路上,我会向你详细解释这样做的原因。”
白霜行如释重负,扬起嘴角:“首先……很抱歉,恐怕我们要回到起点了。”
街道上成群结队的影子怪物,从来都不是这场支线挑战的难度所在。
白霜行与周越结伴,越发熟练地避开它们,一路上轻手轻脚,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总算来到最初的那座房屋。
周越已经听完了白霜行的计划,咽下一口唾沫,不太放心:“我们……能成功吗?”
白霜行没想太多,走进周越家中:“不试试怎么知道。”
——躁郁症。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两种情绪互不相容,被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两个世界有着天壤之别,永不可能相交。
周越的家里杂物很多,白霜行四下翻找,拿起一根组装衣帽架的坚实木棍。
她还试着给手机充了充电,可惜这个世界似乎没有电力,插上充电头后,手机屏幕始终一片漆黑。
白夜还真是把这条路封得够死。
白霜行没太在意,掂量一下木棍,拿着它走向门外。
周越见她出来,欲言又止。
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这个计划能成功——
更为准确的说法是,自从见到那扇遥不可及的大门,他心中的希望就已经被磨灭了。
与其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不如尽快自我了结,毕竟在这个诡谲幽异的世界里,他们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这些话,他始终没对白霜行说。
产生这样的情绪后,他自己已经被折腾得有够难受。
这会儿硬生生把想说的话憋回心里,是为了不影响白霜行。
也许被她感染了少许,当白霜行从房屋里一步步走出来,周越忍不住想——
如果她的方法真的有效,能让他们逃出生天呢?
“那——”
白霜行握紧手里的棍子,缓步向前:“我开始了。”
她的目标,是那面被称作“空间边界”的透明墙壁。
当时众人提起躁郁症,文楚楚曾经问过,病人是否会一直持续两种不同的状态。
沈婵的回答是,虽然有短暂的间隔期,但大部分时候,患者都处在躁狂和抑郁的交替过程之中。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痛苦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躁狂与抑郁看似遥不可及,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一线之隔。
【警告!】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刺耳:【此为空间边界,请勿靠近!】
与此同时,木棍被用力向前挥动,重重撞击在那面无形的高墙。
不远处的周越愕然睁大双眼,白霜行眯了眯眼,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在瞬息之间,他们都听到了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咔擦声响。
被木棍狠狠砸过的地方,如同镜面碎裂,倏然现出蛛网般的狰狞裂痕。
周越难掩惊讶:“居然——”
白霜行没出声,手中再度发力。
在这场支线任务里,比较特殊的地方,一共有三个。
第一是那扇悬在半空中的门。
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季风临的技能虽然是【风】,但由于等级不高,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
第二是城市之外的灰色空间。
白霜行觉得,那很可能是个干扰项。
靠近灰色空间时,她明显能感受到突然增多的压抑气息,如果他们进入其中,大概率很难出来。
第三,就是这里。
在躁郁症的世界里,“躁”与“郁”,如同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衔尾蛇,自始至终紧密相连,是个循环不断的圆圈。
开始即是结束,结束后,则是另一个新的轮回。
“郁”世界的起点,象征着抑郁状态的起始,同时,也是躁狂状态的终结。
也就是说,只要她打破这道边界……
另一边,就是季风临所在的世界。
她根本不需要煞费苦心去往天上。
镜面的裂痕不断扩大,好似藤蔓蔓延,顷刻间,布满白霜行的大半个视野。
紧随其后,她与周越同时听见一道轰然巨响——
白霜行蓦地皱眉。
边界碎裂,整个空间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
不远处,游荡在街头的影子觉察到动静,纷纷向他们投来空洞无神的目光。
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发现猎物,它们迈开双腿,一拥而上。
白霜行一把拉住周越衣袖:“快走!”
她动作飞快,毫不迟疑,伸手探到一处裂开的孔洞,立马从中穿过。
跨越边界后,白霜行不受控制地感到一阵恍惚。
头脑仿佛被灌入了浆糊,不由自主晕晕乎乎,当她抬头打量四周,出乎意料地,没见到想象中色彩斑斓的城市。
这里应该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
没有房屋,没有道路,没有成型的事物,只剩下一团团杂乱的色块飘浮在半空,看上去混浊不堪。
场面怪异,周越被吓了一跳。
白霜行温声安慰:“别怕,你看前面。”
就在前方几百米远的地方,他们望见久违的鲜亮颜色,团团簇簇,如火如烟。
与白霜行的猜想相差无几,那果然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城市。
只要到达那里,这场支线任务就能顺利结束。
话虽这么说,白霜行的神色却沉了沉。
她能感受到,这里的侵蚀程度,已经远远超出精神的承受能力。
不止是精神上的绝望焦虑,就连身体也出现了相应的症状,思维迟缓、恶心想吐。
“快。”
她说:“别在这里停留。”
周越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匆忙点头。
然而下一刻,男人神情骤变,发出惊惧的低呼。
在这片混沌的空间里,飘浮在半空的色块竟缓缓凝聚,无数种颜色彼此融合,最终沦为沉凝的黑。
黑色如墨,缓缓聚拢,乍一看去,像是一个个没有面孔的人。
他听不见声响,在白霜行耳边,却出现道道似曾相识的嗓音。
“听说她见了鬼……和她妈妈待在房子里,都过了整整两天,才……这孩子,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被吓傻了吧?和尸体住在同一个房间,想想就瘆人……”
“她之前不就怪怪的?我听说,她爸妈……”
是那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远房亲戚。
后脑勺传来阵阵剧痛,白霜行抿唇,用指甲刺入掌心。
心中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无视那些声音:“走。”
又是一团人影浮动。
“啊?见鬼?吓死人了。”
“我听说她去精神病院看病了……那不就是疯子吗?”
“疯子也能和我们一起上课呀?”
是小时候的同学。
白霜行没理会他们。一群小破孩,没必要为了他们浪费时间。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有人在笑,有人窃窃私语。
其中几团黑影一拥而上,试图抓住她的袖口和脚踝,被白霜行毫不留情一脚踹开。
监察系统444沉默不语。
在身心都到了崩溃边缘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对这些言语置之不理,坚持继续往前……
说实话,这远远出乎它的意料。
是它小看了人类的意志力。
漆黑的人影渐渐增多,不知不觉间,把整片空间围得水泄不通。
周越完全是凭借本能在一步步往前走,脑子里处处空白,下意识地,求助般看向白霜行。
目光落在她身上,周越一愣。
这一瞬间,他在白霜行眼里,头一回见到了怔忪呆滞的情绪。
她……
他有些困惑,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不远处,是一道纤细的女人身影。
白霜行动作微僵,沉默着注视她。
“他为什么不回家?一个月……已经一个月了!”
女人在掩面哭泣,蓦地抬头:“一定是你,对,你不够优秀……白霜行,你不能做得更好一些吗?妈妈只有你这个希望了……再努力一点,让爸爸喜欢上你,让他回家好不好?”
紧接着,在她身旁,出现一道男人的影子。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怒气冲冲。
“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你是不是有病?我是人,不是你家里养的狗!”
“想用女儿套着我?这样的家,有谁想待!”
“……白霜行,不要跟你妈一样的德性!”
再然后,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嚎:“白霜行!”
……想吐。
意识模糊不清,白霜行捂住心口。
“郁”的影响在这一刻到达巅峰,在一团团人影和一道道人声中,她不想逃跑,不想动弹,也忘记了自己还活着。
恶心反胃的感觉经久不散,她想起曾经许许多多的事情——
那些足以让她永远留在这里的事情。
“白霜行。”
女人攀上她后背,声调幽幽:“知道我把你养大,有多辛苦吗?我好恨,好痛苦……你不也是一样?”
男人靠近她身旁:“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遇见过你妈。至于你——”
一个个孩子围在她身后。
“怪人……”
“……不要和她在一起玩。”
“疯子!”
——完蛋了。
同样被一只只手死死缚住,周越心底的绝望感浓烈得前所未有,放弃挣扎。
连白霜行都被死死缠住,他们被困在这里,必死无疑。
【可以结束了。】
监察系统444号语气冷漠:【虽然成功勘破了破局的关键,但很可惜——】
说到这里,浑身漆黑的小人陡然顿住。
在它身边,099同样露出愕然神色。
本应被世界意志吞噬的白霜行……居然动了。
她的双眼纤长沉静,裹挟有种种不同的情绪,最终汇聚成沉甸甸的深黑。
在满是绝望与恶意的世界里,白霜行抬起右手,毅然决然毫不犹豫,拨开女人搭在她肩头的掌心。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扬了下嘴角,眼神里却没有笑意:“总有人在等我。”
在许多年前的家里,白霜行早早习惯了等待。
等待爸爸回家,等待父母给予她赞赏的眼神,等待爸爸妈妈和睦相处、像其他家长那样温柔对待孩子的那一天。
可惜后来才发现,在那个家里,没有人真正在乎她。
可是……
即便作为父母的他们把她看作累赘,在其它地方,也一定有人正对她怀有期待。
她已经不是那个一味渴求爱与关注的小女孩了。
女人的掌心被一把拨开,白霜行咬牙,拽着周越一步步往前。
马上就是出口。
还剩下最后几步。
她会活下去。
有影子不知疲倦地靠近,精神上的压力快要把心脏撑破。
白霜行正要闪身躲开,在这片密闭空间里,突然触到一缕冷肃的风。
——没有任何征兆,有人轻轻抓住她右手,向前一拉。
白霜行一愣。
视线所及之处,是久违的、鲜活明亮的干净色彩。
将她从影子中拽出去的人瘦瘦高高,发丝是极致的黑,眼珠里沁出深深的褐,皮肤冷白,嘴唇很薄,晕开柔软的粉。
而她是黑白两色。
如同两个世界轰然相撞。
指尖彼此触碰的瞬间,种种颜料融进黑白水墨画。
纷繁复杂的颜色从她指尖开始蔓延,好似颜料倾洒,浸染纸张。
身前那人浓郁的色泽随之淡去,与他相连的世界也微微一颤——
下一刻,不同色彩填满白霜行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再经由她,淌向她身后的整个黑白世界。
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
鼻尖是熟悉的洗衣粉清香,很淡。
她听见季风临沉重的呼吸,有些热,轻轻拂过耳膜。
他没有逾越两人之间的关系,在白霜行脚下不稳、即将跌落他怀中之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扶住她肩头。
于是白霜行稳稳站立,他们隔出一段安全的距离。
头脑里的飓风趋于平静,心口沉重的压力缓缓褪去。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都像场梦,白霜行有些恍惚,心脏仍在怦怦剧烈跳动。
……对了。
在这场支线任务里,她有一个队友。
当她意识到规则中的陷阱、动身回到周越家里时,季风临一定也想出了其中的猫腻。
然后如白霜行所做的那样,打破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
色彩暗涌,无声无息,一时间,周围变得格外安静。
季风临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话,动作生涩抬起右手,似是安慰,轻轻拍在她后背。
他声音很低:“别怕。”
感受到她紊乱的呼吸,少年垂眼,把白霜行朝着自己拢紧一些。
种种温润的颜色在他掌心悄然融化,沁入手心之下纤瘦的身体,缓缓相融。
季风临像在对她说,又像喃喃自语:“……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