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蜉蝣之羽07

管家的话让三人身上一凉,在薄雾晨风里打个冷战。

沈青黛几乎不敢相信:“你说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管家急道:“二爷的尸身突然不见了,现在阖府上下都找疯了。”

梦柳公子昨日新故,还未查清死因,尸身便丢了,这事怎么听都透着诡异。

赵令询问道:“怎么会突然消失呢?没有人看着吗?”

管家解释道:“昨日设好灵堂,把二爷安置进棺内,我就安排了两个小厮晚上守灵。谁知那两个小厮累了一天,半夜熬不住,就睡了。结果,第二天一睁眼,二爷的尸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管家引着三人来到正堂。

堂内四周挂着白幡,灵柩正中摆放,前面设有供桌,摆满祭物,两侧香烛高燃,一派肃穆庄重。

堂内站着的几人,皆是身穿缟素。

沈青黛一眼望去,掌家杜禹华站在最前,神情严肃,其后站着满脸忧伤的杜大夫人。

戴舒锦站在右侧,看不出悲喜,她后面还跟着个十几岁少年。

那少年神情冷漠,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张如画般的脸庞与戴舒锦有七八分相似。

赵令询扫了一眼,便问道:“昨日是谁在值守?”

“是我们。”两个小厮站了出来,一个个脸上带着惶恐。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杜二公子尸身不见的?”

两人相互看了看,没有回答。

杜大夫人站了出来:“是我先发现的。约摸辰时,我收拾好便来到灵堂,想看看是否安置妥当,谁知一进来,就发现他们两个正在偷懒。我把他们二人叫起,就想着为二爷上柱香。我才拿起香,突然就瞥见棺内空了。”

一个尸身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人若想悄无声息地动手,势必要解决好两个小厮。

沈青黛问道:“你们两个昨日是何时睡下的?”

其中一人想了想,小声说着:“大约三更之后。我睡下之前,听到打更的声音,约摸过了半刻,突然就困得顶不住,就睡了过去。”

“你呢?”

另外一人跟着道:“我也是。实在不是我偷懒,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就特别困些,头一倒就睡了去。”

赵令询道:“那之前,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有没什么异常之处?”

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见赵令询一身冷意,正盯着他们,似乎一眼便将他们望穿,忍不住一个激灵。

“大人,我们不敢乱说。”

赵令询冷冷道:“讲!”

其中一人这才道:“三更敲响之后,突然吹过来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我便上前去点,谁知……谁知竟然看到棺椁动了一下。我被吓了一跳,忙叫老四来看。老四才一上前,一只大黑猫咻地一声,从棺椁旁蹿了出来,给我们哥俩吓得不轻。”

本朝养猫虽是风尚,但多喜白猫,黑猫甚是少见。

沈青黛问道:“府内有人养猫?”

杜大夫人开口道:“我养了一只,不过是花猫,家中并没人养黑猫。”

“是吗?看来大夫人对二表哥关注还是太少了,前些日子,我怎么见二表哥抱过一只黑猫呢。”

戴舒锦语气虽惊讶,但脸上却并无波澜,只嘴角微微上扬,好似夹杂一丝嘲讽。

杜大夫人胸前起伏,努力抑制着怒气,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梦柳公子养猫,应当不是什么隐秘。可这样的事,戴舒锦清楚,杜禹华和杜大夫人似乎并不知晓,可见平日里,他和自己的大哥大嫂并不亲近。

赵令询则一直在想别的事,被黑猫惊吓后,两人竟然很快入睡,这明显不合理。他们应当是中了迷香或是吃了什么其他东西。

想到这里,他走到案台前,盯着香炉看了一会,把施净招呼到跟前。

施净拿起一只未燃的香,在香灰中扒拉了几下,用力一嗅,抬眼满是惊异。

“是闹羊花。”

归远山庄最初以贩卖草药起家,沈青黛对草药药理很清楚。

闹羊花,有致幻效果。

案台上香火燃了大半夜,这两个小厮,很可能就是吸入了这种气味才会很快入睡。

杜禹华问道:“闹羊花是什么?”

赵令询沉声:“类似迷药,看来这人早有筹划。”

其余人听他这么说,脸色微变,这才意识到杜二公子之死,真的没这么简单。

赵令询道:“杜二公子之死,虽未察明死因,但根据我们昨日所查,可以肯定他不是病死,也不是服用五石散过量。今日他尸身丢失,更能证明应是有人故意行凶,现可确定为命案。”

说完,他扫了众人一眼:“诸位皆是与杜二公子亲近之人,都有作案嫌疑,还请各位移步偏厅,等候问话。”

三人起步便往偏厅走去,到了偏厅坐定,赵令询却没有叫人进来。

“事发突然,今日本是想来此剖验,没想到凶手竟提前一步。”

施净叹气道:“是啊,昨日应当坚持剖开的。定是凶手知晓我们要剖尸,怕查出真正的死因,因此败露,这才连夜偷尸。”

沈青黛低头沉默,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凶手杀人于无形,本来可以好好隐藏,就算他们查出死因,顺藤摸瓜也需要些时日,且并不一定能揪出他。可他费尽心机盗走尸体,做得越多,暴露得就越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沈青黛说出自己的疑虑,赵令询沉思片刻,觉得她想的不是没有道理。

施净想了想:“或许,尸体上有什么很明显的指向,只要我们剖尸,他就会暴露。”

沈青黛抬起头对施净刮目相看,第一次觉得他说的这么有道理。

赵令询点点头:“或许是这样。不过尸体已经丢失,再要寻回恐要费些时日,目前还是先梳理好杜家的关系,找到有嫌疑之人,才能事半功倍。你们看,先叫谁进来?”

他虽是询问两人,目光却只盯着沈青黛。

沈青黛毫不迟疑:“戴舒锦。”

戴舒锦容貌极美,此时她一身素服,不施粉黛,更衬得容颜清丽。她眼神清冷,犹如坠入古井的梨花,整个人冷到了骨子里。

自她进门,脸上表情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赵令询问道:“杜二公子身故前一晚,戴小姐您在何处,有未出门?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当晚我一直在自己屋内,丫头可以作证。”戴舒锦微微抬眸:“这个家后宅全由表嫂做主,表嫂规矩多,入夜之后,我可不敢随意走动。”

她话中有话,多是表达不满之意。

沈青黛微微蹙眉,她明明只是客居在此,却毫无寄人篱下的感觉,言语之间还颇有些傲慢。

她到底有何依仗?难道仅仅因为她能自由出入画室,深得梦柳公子信赖?

“你觉得杜二公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戴舒锦抬眸望向沈青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迷茫,随即缓缓移开视线。

她垂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重复着沈青黛的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突然,她猛地抬头,灿然一笑:“他是个伪君子。”

她方才的表情,明明有些眷恋,为何转瞬就变了模样。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只是表小姐,为何能在这里趾高气扬,是不是?”她突然止住了笑,没有继续回答,而是转换了话题:“那是因为,他杜家前几年那些吃穿用度,靠的都是我们戴家。”

沈青黛微怔,难道当初杜家接他们姐弟入府,名义上是救济,实际上却是占了他们财产?

“我戴家人丁单薄,祖父膝下只有父亲同姑姑。五年前,我父母先后离世,当时幼弟年仅十岁,我也才十四。我家田产商铺全仰仗姑丈打理,一年后姑丈也因病离世。大表哥不擅经营,自家铺子都照顾不来,便把我们戴家的铺子交给二表哥打理。”

说到此处,戴舒锦眼底泛红:“二表哥,他借着打理我家铺子的名头,频频挪用我们账上的收入,用以支撑杜家越来越大的窟窿。还有,那些年,他痴迷作画,四处游走,到处拜师,所花费的皆是我戴家费用。仅仅一年,他便把我家钱财挥霍殆尽,铺子也全关了。”

“挥霍完戴家的家财,他便消失了。他是走得倒是无牵无挂,可他之前欠给下人们的工钱,却忘得干干净净。他们找不到二表哥,于是愤怒地冲到我家,见东西就搬,搬不动就砸。钧儿哭着去拦,可他哪里敌得过那些粗人,他们把钧儿推倒在地上,正好有人去搬一座石雕,推搡之间,石雕坠落,正砸在钧儿腿上……”

戴舒锦闭上眼,有泪从她眼中流出。

一个十来岁孩子,被石块生生砸在腿上,沈青黛一个外人听着都心疼不已,更何况是和他相依为命的亲姐姐。

戴舒锦低头擦干眼泪:“大表哥那段时间也不在京城,我们姐弟无以为继,就靠着一点钱财过活,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再也撑不下去。那年冬天,格外冷,钧儿生了冻疮,浑身都是脓包。我心疼不已,只能出去靠着给人浆洗衣物,来换些厚衣御寒。”

她伸出双手:“就是这双手,在刺骨的寒水里,泡了一日又一日,才勉强度过了冬日。冬日终究是过去了,可我的手也废了。”

沈青黛情不自禁地望向她的手,与她娇美的容颜相比,那双手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年关将近,大表哥终于回京。他听下人说我们曾去过,于是便过去寻了我们。之后,我和钧儿便被接到了杜宅。”

戴舒锦没必要说谎,她是第一个被叫来的人,若她说谎,很容易就被拆穿。

沈青黛一时千头万绪,若她说的都是实话,那梦柳公子……

赵令询突然问道:“那你不恨他吗?”

戴舒锦眼底发狠:“恨,我恨不得他死。”

说完,她垂下眸子,幽幽道:“可是,他不能死,他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