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日渐热似一日,炽热的午阳晒着京都街头满架蔷薇,花盛荷香,夜风熏人,转眼已到了立夏。
谢璧手持竹扇立在窗前,眸光深处闪过一丝晦暗。
气候渐渐升温,与之形成对比的,却是妻子对他的态度。
也许是因了太过疑心,谢璧这些时日,总能察觉到江晚月对他的方式和以往不同。
之前每早醒来,江晚月用香炉亲手熏好的朝服已规规整整放置在床畔,温暖中萦绕淡淡香气,不同于他熏的雪梅香,是江晚月衣衫上常常出现的枇杷和茶糅合之味。
衣袍穿身上的瞬间,谢璧总生出被妻轻轻拥住的错觉。
可最近,江晚月不再刻意早起,熏暖朝服。
初夏,月光洒在雕花窗格上,微燥的风缓缓吹拂进床畔的纱帘,谢璧半躺在床畔,手持一卷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时日晨起,未见朝服熏香?”
江晚月侧身,轻声道:“入夏炎热,香炉熏衣已不合适,雪影每日都在朝服里放了香丸,也可留香。”
谢璧捏了捏书,眸色沉了沉笑道:“也许是闻惯了,还是你熏得更妥帖……你用的……是哪一味香?”
江晚月轻笑摇头道:“夫君说笑了,都是我从永州赶集时随手买的农家香,哪儿比得上京城御香。”
谢璧也不好再追问,笑道:“那等今年冬天,还要劳烦夫人熏衣。”
江晚月勾起轻而薄的笑意,昳丽面容笼着月光,如隔云端。
“对了,我明日休沐。”谢璧心里没来由的不安,他放下书,走过去,在灯影里拥住妻的肩头,低声道:“你来东都这么久,还没怎么出过门。”
江晚月纤细的睫毛垂下。
她至今也忘不掉,她刚进京城说起灯笼时,谢璧轻轻皱眉的模样。
谢璧甚有气度涵养,却在那个瞬间,露出对她无知的鄙夷不耐。
可如今想想,不止是她,无论是谁来到新的地方,都会对周遭风物不甚了解,都会手足无措。
谢璧若有心,尽可以为她提点。
谢府位于皇城附近,只需一盏茶的时辰,就能走到最繁华的金雀街,谢璧腹中有诗书无数,闲谈时自可将京城之事说与她听。
可她如何能要求他呢?
刚来京城的她,于他只是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如今,她总算等到谢璧这番话,已算是难得可贵吧?
江晚月轻轻笑了:“好,明日我们一同出去走走。”
朝廷的休沐日,从首辅近臣,到小官小吏皆是休沐的,这一日天气放晴,暖阳高悬,不少人都出们游玩赏花。
二人本想去金明池,谁知到了附近才发现马车望不到尽头,处处人头攒动,江晚月在马车上掀帘,看了看乌泱泱乱糟糟的人群,想着谢璧喜静,便道:“人太多了些,再说前些时日我也恰和阿文她们去过,不若另换个地方。”
谢璧远远看到人群已经开始皱眉了,自是不愿过去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一处好地方:“也好,城北有一处香湖,周遭遍种荷花,还能泛舟荷池之上,上次还是崔漾带我去的,地方僻静,游人甚少。”
江晚月点点头:“那就去此处吧。”
马车一路飞驰而去,到了谢璧所说的地方,却未曾看到湖,只看到几条细窄清浅的水渠。
谢璧下车,微微皱眉,奇道:“我记得崔漾带我来的就是此处,怎的未见湖?”
竹西也下了车,站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上眯着眼眺望:“郎君,这儿不像是有湖的模样啊,你是不是和崔郎君夜里来的,又吃醉了酒,记错了。”
谢璧蹙眉,坚持道:“此处有湖,湖畔还有无主的小舟。”
他们二人还泛舟湖上,饮酒吹笛。
江晚月手持团扇缓缓走到高处,看了看一时望不到头芦苇:“此处湖泊是否无人打理?”
谢璧点点头:“极少有人踏足此处。”
江晚月沉吟,垂眸看了看地面上蜿蜒的水渠:“湖面的水渠有出水和进水两道水渠,这条水渠定然是出水的水道。”
竹西忍不住道:“为何是出水的水道?”
“唯有湖畔有芦苇,你看这水中有飘落的芦苇叶,想是流过湖畔时夹带的。”江晚月穿了一身碧绿色月华裙,莹润柔美的侧脸在夏阳下愈发无瑕:“湖面若无人清扫,还会有水藻或鱼虾等杂质堆积,出水的水道会略略有灰白之色。”
竹西瞪大眼:“我看这水渠里的水还挺清澈的。”
谢璧微微蹙眉,他不愿妻被人反驳质疑,没曾想江晚月倒毫不在意,笑笑道:“未曾比较,是看不出的,等找到湖,你可以看看。”
谢璧对芦苇印象深刻,沉吟道:“岸边确是有芦苇的,只是不知要如何走?”
江晚月轻声道:“我约莫是知晓路的。”
竹西拿了竹杖在前头拂开芦苇,开芦苇江晚月提裙在后头指引着路,谢璧在她身侧跟随,三人在宛若碧浪的芦海中穿梭,不辨西东,唯有脚畔有清澈的水渠缓缓流淌。
远山环绕下,一泓宽阔的湖面现于眼前,湛蓝湖面在日光熠熠生辉,白鹤,灰雁和水鸟在湖面舒展姿态,上下翩飞,两岸碧绿的荷叶如翡翠圆盘一一绽放,偶然有飞鸟停栖在荷叶上,如诗如画。
竹西连连赞道:“能看到这般美景,多亏了夫人。”
谢璧不由望了眼妻的侧脸,本想着此地路遥地僻,妻怕要叫苦叫累,谁知她一路思维明晰脚步轻快,竟带着差点迷路自己寻到了湖畔。
他从前只觉妻来自乡下,无知无识,如今看来,也算冤枉了她。
至少和水有关的乡下见闻,她还是懂几分的。
水雾氤氲,碧水夏荷,唯有一只小舟停泊在岸边。
谢璧三人上了小舟,谢璧跃跃欲试笑道:“上次我和崔漾来,坐的便是这个小舟,这次我划船带你们。”
竹西第一次登上独木小舟,望着水中倒映的人影,有点害怕:“郎……郎君,你行吗?”
谢璧一笑:“恐怕不太行,你既上了贼船,便听天由命吧。”
竹西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看到安静坐在舟上的江晚月,又瞬间放下心:“有夫人,我才不怕呢。”
竹西知晓江晚月是在湖畔长起来的,驾驭小小的独木舟,定然不在话下。
江晚月微微扬起唇。
此刻,心里涌现的感觉很奇妙。
她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她也可以被旁人信赖,被旁人倚重。
在谢府,在这偌大的东都,她极少体会到这番感受。
谢璧略笨拙地划动船筏,朝笼罩荷香的碧水深处而去,竹西坐在小舟上,往水鸟群中投石子,水鸟呼啦啦振翅,飞向天际,江晚月坐在舟上,望着周遭浮动的荷影和望不到尽头的芦苇,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碧胧峡。
此刻,谢璧低沉嗓音响起:“在碧胧峡,你有坐过船筏吧?”
江晚月一怔,这还是谢璧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家乡,主动询问她从前琐事,江晚月莞尔道:“坐过,从小就划着筏子玩,也经常坐筏子去捕鱼。”
出发前,碧胧峡人会用束鹰草系住鱼鹰的脖子,一人一舟一鹰,驶向湖面深处,归程时,船舱已满载了鱼。
谢璧望着肤色洁白无瑕,昳丽柔美的妻,思索道:“湖深浪急,你不怕?”
江晚月笑道:“碧胧峡里的人,自小会游水,人人会划船,水性皆是极好,怎会怕水?”
谢璧点头笑道:“枕水而眠,也是妙事。”
“你还会捕鱼?”谢璧难以想象笑起时梨涡轻柔的妻会捕鱼,有些好奇,也有几分不信:“怎么个捕法?”
江晚月侧脸映了湖面粼光,发丝泛着温婉的金光:“船夫或船娘会先敲打船舷,鱼觉得湖面有危险,便会往湖深处钻——这可正巧中了我们的意,鱼鹰最擅在深水处俯冲捉鱼,鱼鹰钻进鱼窝,瞬间就将鱼捕获了……”
谢璧安静听着,眼眸深处骤然闪过一抹光亮,似是有所领悟。
待返程时,竹西接过船筏,谢璧望着碧水荷花,满岸芦苇,笑道:“可惜今日未曾带笛,此刻美景,该配一曲。”
江晚月怔了怔,不由想起初见谢璧那夜,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样。
竹西笑着递给谢璧他刚揪的几根芦苇,笑道:“郎君,现有的笛子,不都说芦苇做笛,能吹万曲吗?”
谢璧也不嫌,擦了擦就放在唇边,却吹得音调单一逼仄,丝毫没有音律的婉转起伏。
谢璧失笑:“传说中的吧,别说万曲,我可未曾看到谁用芦笛吹过一曲。”
江晚月接过,青青苇叶泛着清香,她将芦叶放在唇边,熟悉的曲子已流淌而出。
一曲终了,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奇道:“你是何时会的这曲子?”
江晚月笑了笑。
在碧胧峡的无数日与夜,她或摘芦叶,或持竹笛,对着清风碧湖,已将这首曲子吹了无数遍。
谢璧道:“这曲子只在京城流转,我看你来京城后,并未曾吹过这曲子,何时会的?”
江晚月淡淡道:“在碧胧峡时,我曾听旁人吹过,当时觉得好,也练了练。”
竹西再也忍不住,笑道:“夫人还不晓得吧,这曲子叫借月,是我们郎君谱的。”
他们夫人和郎君真是有缘,夫人远在碧胧峡,未曾见过一面,却恰好学了郎君的曲子。
谢璧心中泛起涟漪,凝目江晚月:“改日我吹与你听。”
江晚月缓缓握紧芦叶。
彼时他清隽出尘,独对清风明月,曲清袖扬,她卑微谨慎,躲在岸边芦汀暗影里悄悄仰望。
可如今,他要将曲子吹与她听。
江晚月垂眸,轻声道:“好。”
谢璧垂眸,望着倒映江晚月侧影的碧波,心中倏然生出盼望。
下次他还想和妻来泛舟。
不会再让竹西跟来。
这片杳无人迹的湖面上,唯有他们二人。
他吹笛,她也可以肆意的把船曲唱给他。
谢璧唇角噙着笑意,眼眸如映了湖上细碎的日光。
三人登岸,竹西上岸时被芦苇叶扎住小腿,将几根芦苇一拔随口埋怨道:“哼!就该一把火把你们烧了去!”
江晚月却认真道:“芦苇很好,莫要如此说。”
谢璧笑道:“夫人莫要理会竹西这个俗人,古人有诗,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夫人也曾读过吗?”
江晚月摇头:“不曾读过,我是知晓苇杆可做成席子搭在屋顶上,可防雨可防水。”
“能帮人救人的东西,一定是好的。”
竹西望着二人笑起来。
谢璧挑眉看向他。
竹西笑道:“郎君说的都是书中大道理,夫人说的都是民间过日子的法子。”
谢璧笑着摇头:“夫人所说,经世致用,方是大道至简。”
落日熔金,谢璧在晚霞里看向江晚月。
旁人都说他的妻极美,他对此不置可否,此时却不得不承认,江晚月五官惊艳出挑,清丽眼尾微微上扬,纤细柔和的脸庞尖尖小小,我见犹怜,朱唇含珠,饱满圆润。
最独特的是江晚月的眉,她眉弓略高,眉不同于京城贵女微茫浅淡,淡如弯月的模样,是浓细清晰的长眉。
因了这眉,她在娇憨柔美中透出一股倔强。
谢璧移开眸光:“回府路上恰路过庄子,一起去瞧瞧?”
大福还养在庄子里,谢璧也知江晚月想念。两人到了庄子,还未曾下马车,大福便撒腿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拼命蹭江晚月的裙衫。
此处是江家早年的庄子,现已渐渐荒废,前后七进,地方甚宽敞,平日里四五个老妈子打扫,还有两三个人是专门负责大福的玩乐吃食。
两人走出庄子,走了几步便到了庄子旁的西河畔,此次西河畔却甚是热闹,遥遥看到几个两三层的檐角大船,船角挂着红穗灯笼,每层皆是暗绿雕花窗格,船上的丝弦歌声幽幽渺渺传来,江晚月道:“西河看着偏僻,晚上却热闹?”
谢璧点点头:“超过五米的歌船,京城内河是不可划的,唯有在西河,没有管束。西河地僻,河畔大多都是荒废的宅院,也只有戌时前后热闹,到了晚间,几里地都无人烟。”
江晚月见惯了运货运人的大船,却很少见到这般清雅精致的歌船,不由多看了几眼。
“母亲也说要来一趟呢。”谢璧看江晚月似是有兴趣,笑道:“改日我们家也包船散散心。”
两人在东都繁华街头再次下了马车,二人顺着街道缓缓走着,谢璧在一家叫厚珍的店门口停住脚步道:“这家的炙肉味道甚佳,就是名气太大,人多些。”
江晚月看了一眼招牌,笑道:“这家我晓得,舅舅押货来过几次,每次都要来这家用膳,说是名声极大。”
两人等了片刻才有了位,小二上菜前先上了一盘蚕豆,谢璧破天荒的尝了尝,笑对江晚月:“比你的手艺还差些。”
两个人吃罢炙肉一同走出店,夜空飘洒濛濛细雨,沾衣微湿,谢璧撑起伞,不得不心生佩服:“晚月,这场雨都被你算准了。”
方才二人从庄子里出来时,江晚月要了一把伞,说方才看到湖面上鱼儿纷纷探出头在水面上透气,是雨前之景。
没曾想还真被她一言料准。
谢璧在伞下看向江晚月,低声感叹:“府中也有一池锦鲤,有你在,为夫此生不会淋雨了。”
两人在伞下对视,江晚月移开眸光,配合笑道:“为了夫君雨不沾衣,我愿日日观池。”
又过了两日,京城一日热似一日,蝉鸣树荫,荷香满池,眼看着到了小暑。
小暑那日恰是江晚月的生辰日,还未到小暑,若珊已来给她送上贺礼。
江晚月甚是惊讶:“你怎晓得我的生辰?”
“你婆母这几日出门,总是提到你生辰。”若珊笑道:“一心想着要给你操办呢。”
江晚月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婆母并不想热心给她办生辰宴的人,何以满京城都晓得了。
若珊似乎看出了江晚月的疑惑,笑道:“这是你来京城后第一个生辰日,她定然要趁此机会,让京城人都晓得未曾薄待你啊。”
江晚月瞬间了然。
不管在府中如何,这门亲事毕竟也是皇帝暗中默许的,谢家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在外都要留下一个善待新妇的名声。
生辰日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江晚月并无和婆母打擂台的心思,到了生辰日,她在外人面前配合好婆母就是。
谁知谢璧下朝后却道,皇后也恰是小暑过万寿节,皇帝知晓了皇后和江晚月同一日生辰,便叫江晚月生辰日来宫中赴宴,一同相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