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竹西的堂哥,竹西让我来给夫人捎带句话,郎君突然有事,不能来接夫人了,这附近有马车骡车,也有小轿,很是方便,您可自行带友人去金明池。”
江晚月并无太多情绪,点头道:“多谢你前来告知。”
她拿出些银钱来,甚是妥当的给了竹西的表哥,又带了面面相觑的阿文和笛儿一同坐了马车过去。
正如那人所说,东都的车马甚是方便,驾车的车夫也甚是热情,一路上介绍了不少东都的吃食风光。
阿文和笛儿短暂的错愕后也恢复了方才的活跃,还打趣说也许是晚月的郎君知晓要被盘问,干脆吓得不来了。
江晚月说笑一如往常。
可心底却逐渐冰冷沉寂。
平日谢府对她的轻视,她可一笑置之。
可谢璧事先承诺之事,也能出尔反尔。
江晚月缓缓握紧手帕,强忍着心底的酸胀空落。
其实说到底,这些也皆是小事。
可她小小的期待依赖,得到的都是一次次失望,又何谈大事?
马车停在了金明池附近的林荫栈道上,园林围池而建,约莫有二十亩,春日的金明池湛蓝静谧,鸳鸯结对徜徉湖面,衬着池畔杨柳下罗裙轻扬,宝髻玉颜的年轻姑娘,宛若蓬莱仙宫。
湖畔春花开得正盛,不少人自带帘帐席子,坐在花丛之中,隔十步左右,有身穿盔甲佩刀屹立的御林侍卫。
笛儿在湖畔荡着秋千,扭头四处闲看着,她对东都的一切都很好奇,小声道:“晚月,这地方怎么还有带刀的御林侍卫啊。”
江晚月笑了笑,低声道:“毕竟是皇家宫苑,除了百姓,想必也有很多贵人在此,我们小心些,莫冲撞了谁。”
阿文和笛儿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江晚月素来不拘小节,大方明朗,到了京城,倒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谨小慎微。
而且她们也都看出,江晚月对金明池路线甚是陌生,显然,她并未曾来过。
友人嫁来京城,已近一年,虽说女子平日多在家宅之中,但晚月却连久负盛名的金明池都未曾来过……
二人心里已大致察觉到晚月夫家的冷落,心中酸涩,面上却如常说笑。
三人正在闲谈,忽听身旁一个年轻书生急切喊道:“来人啊!有贼人!”
周遭的人群纷纷张望,却都在踌躇,无人上前,笛儿干脆利落从秋千上跳下,对那书生打扮的人道:“贼人在何处?”
那书生面色泛红,着急一指道:“往西边山丘跑去了。”
笛儿练过粗浅功夫,三两步跑去追那贼人,江晚月和阿文担忧好友,也忙赶了过去。
那贼人年纪并不大,怀里紧紧抱着方才偷来的绫罗包袱,刷一声从怀中抽出白晃晃的刀刃,冷冷和江晚月等人对峙。
因他有刃在手,众人都不敢靠近。
笛儿吞了口唾沫,紧张喊道:“去叫御林侍卫来,他竟带了刀刃!”
那书生着急道:“你快把东西给我们,里面没有多少银子,你给了我们,我们给你银子还不成?”
江晚月抬眸望向那贼人,沉默一瞬,语气温婉平静:“我劝你还是把包袱放下,否则你这条性命,丢得也太不值了。”
那贼人一怔,怒目而视江晚月。
江晚月神色淡淡:“你想来也察觉到了,这包袱不重,里头并无多少银两,想必装的是私物,你要换成银子,只能去当铺典卖,露面出手皆是风险。更何况,能当出多少全凭运气。”
“你盗窃的收益不大,风险却甚高,按律,私盗财物只是杖责三十。”江晚月压下心头的忐忑,在贼人阴冷目光注视下上前一步,言语露出锋芒:“可偏偏此处是金明池,皇家禁苑!纵使皇恩浩荡,如今让百姓出入,也仍是皇家禁苑!带兵刃入禁庭,按律诛族!”
江晚月话音落地,贼人拿着刀刃的手腕明显开始轻颤,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江晚月面色平静:“趁现在还未惊动御林卫,你留下东西,走还来得及,否则你带刃入苑,劫持财物,辜负圣上与民同乐的好意,怕是要大祸临头,连家累族。”
那贼人眸光露出惊慌,左右看看,终是咬咬牙,将包袱扔到远处的山丘上,拔腿跑走了。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笛儿还要去追,却被江晚月拦下。
春风穿柳拂花,轻轻吹开江晚月的鬓发,露出一张昳丽夺目的面容,她安静站在原地,微垂的眼波平静似水,任由风将她的裙摆吹起温柔的弧度。
被抢包袱的主人将东西拿到手,向江晚月道谢。
这人一身长袍,和方才那年轻女子皆是书生打扮,江晚月顿眸看了看,看出二人皆是女子,尤其是来道谢的这位,肌肤玉白,没有丝毫瑕疵,明眸皓齿眼神灵动,想来也是家中娇养的女儿。
江晚月只做不觉,道:“东西都在吗?”
“在的。”男扮女装的女孩点点头,露出俏丽不设防的笑容,嗓音如珠玉清脆:“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都是我的私物,只是若流传到外头,后患无穷,多谢姑娘了。”
江晚月点头:“客气了。”
“您是哪家的姑娘……或夫人?”女孩灿然一笑,甚是爽快:“既有胆量,又有急智,长得还这般绝色,比京城那些孱孱弱弱,随波逐流的女子强多了,我想和姑娘结交。”
江晚月怔了怔,向来爱交朋友的她,面对旁人的主动,竟然不知所措了。
来东都后,她没有朋友,偶尔赴宴也会遇见东都贵女,但她们看她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躲闪,或是同情,或是嘲讽。
在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渐渐地,自己好像丧失了和周边人发生联结的力气。
江晚月很感激面前素味平生的女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东都,好像也没那般不堪……
但她不知此人来路,谢家身份也不好在外暴露,仍旧推辞了。
谢璧马不停蹄,匆匆走进客栈,推门而入,却登时怔住。
秦婉素发披散在肩头,双颊泛红,听到门响,迷离的眼眸看过来,在看到谢璧的一瞬间,眸光亮了亮,摇摇晃晃走过来,像幼时那样轻声道:“君白哥哥。”
谢璧皱皱眉,他只知晓秦婉去了京郊赏花,却不晓得她竟饮了酒。
来不及细想,秦婉腿一软,纤细柔软的身子差点跌倒。
谢璧无奈伸手,有力地扶住她的小臂,语气沉了沉:“只带春香一人,就敢喝成这样,出事了怎么办?”
秦婉眼眶一红:“君白哥哥,你心里还念着我,对吗……”
谢璧垂眸,秦婉鬓角微乱,眼角微红,显出几分儿时受委屈后的楚楚可怜,谢璧皱眉,微叹:“你醉了,先醒醒酒。”
谢璧示意春香将门窗皆打开。
秦婉轻声道:“别,别开窗……”
“君白哥哥,你怎么一直站在门畔,我想和你像儿时那样,共处一室,说说心里话。”
秦婉酒气熏蒸得面颊泛红:“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不知为何,谢璧脑海里瞬间浮现妻幽静苍白的侧脸,他心头一颤,倏然移开眸光,嗓音微冷:“夫人慎言,你已是张家妇,我也家中有妻。”
秦婉抬眸,眸中噙着薄薄的泪光:“是因了我是张家妇,还是因了你有了妻?”
谢璧眉心轻皱。
秦婉趁着醉意,竟哀哀哭泣道:“若因了我是张家妇,我不当就是。若是因了你已有妻,那就是人心易变,君白哥哥心中再无阿婉了。”
谢璧唇角绷直。
秦婉显然并无危险,他也并无在此处逗留的必要。
妻对东都甚是陌生,她们三个女子无人看顾,也不知此时此刻到了何处。
谢璧垂眸看着秦婉,嗓音沉沉:“夫人喝醉了,我让客栈煮碗醒酒汤来。”
他不顾秦婉阻拦,大步走出门去,又让春香去通传张家人,待张家人将秦婉带上马车,谢璧即刻离去。
一路上,笛儿和阿文都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中,三人互相夸赞吹捧了一番,说得眉飞色舞,笑语连连。
笛儿笑道:“待会儿回家了,晚月你将此事说与你相公听,让他也钦佩你一番!”
江晚月翘起的唇角瞬间凝固。
从前,她很在意谢璧对她的看法,若是有了什么出彩之事,恨不得谢璧就在当场,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可她今日被众人赞扬,并未浮现若是他在就好了的念头,她甚至……未顾得上想起谢璧。
没想起他的这两个时辰,她找到了久违的开怀。
江晚月想着心事走进谢府,一回到家,却被明妈妈告知谢老夫人在书斋等她,江晚月换了衣衫赶过去,却见谢老夫人神色沉沉,身侧站着的明妈妈也是一脸肃然,江晚月心中一凛,规规矩矩行了儿媳之礼:“婆母安好。”
谢老夫人面色冷沉:“跪下!”
江晚月眸光微垂,依言跪下。
“金明池是什么地方,你身为高门之妇,竟以身犯险,和市井泼皮拉扯,你是要丢尽谢家的脸吗?!”
江晚月咬唇,没明白此事为何这么快就被婆母知晓了,她抬眸道:“婆母,那人是贼人,想要偷盗他人财物……儿媳看不过才据理力争,并未拉扯……”
“你是何等身份,为何要和贼人据理力争自降身份?!你……你就非要当着三教九流抛头露面是吗?金明池有不少官宦之家的妻女在,都认出了你是谢家妇!”谢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道:“方才张大人的夫人大摇大摆过来,说是特意过来夸赞你——你真当这是夸赞吗?这是在奚落谢家!”
谢家如今不比当年,谢家独子娶了船女,已成了京城高门的笑料。
她就盼着江晚月息事宁人,莫要抛头露面!
可江晚月却偏偏像是唯恐旁人取笑不够,还要凑上去助兴供旁人取乐。
“儿媳不觉有何错。”江晚月咽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平静道:“遇不平,起而助之,这也是谢家家训。儿媳出手相助,帮扶黎民,何错之有?”
“家训是说给谢家男子听的!你回房去,去抄女诫十遍!”
江晚月还未曾开口,身后却有沉沉脚步声响起。
谢璧清隽身影迎光沉稳走来,他跪在江晚月身畔道:“母亲,儿子认为晚月此举,行道助人,并无过错。她身为谢家妇,也该有此胆识气度。”
谢璧声调如染了清霜,一字一句,平冷中正。
江晚月侧眸望他,沉寂眼眸中透出一丝幽光。
随即,她又听到那温润嗓音开口道:“可母亲所说亦有道理,做人做事,不该以身犯险,身为晚辈,更不该顶撞母亲,终究是晚月性情急躁之过。抄写女诫,实属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