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溶溶,杨柳拂风,京城又到了春日时节,女子纷纷趁着晴风出门踏青,一时罗裙香露,香车宝马。
江晚月坐在花窗前,望着亭畔盛放的玉兰花,想起碧胧峡的春日。
每年春日,她和好友阿文,笛儿都会用山间新采的竹篾编制花篮,再采些春日的桃,梅,海棠,玉兰等,插在花篮中,提回家中摆放,讨个好彩头。
谢府不必亲自采花,一到春日,除了府中自己种植的花树,庄子里送来的新鲜春花,还有不少采买来的名贵花木。
日头天光下,整个府邸被数不清的花束衬得明媚妍丽,流光溢彩。
江晚月望着阶下还未摆放妥当的花,想着自己也闲来无事,便将盆栽的玉兰,海棠特意挑出来,和名贵的重瓣牡丹,几株春桂摆在廊下。
“夫人怎么干起了这等活儿。”雪影瞧见,忙笑着走过来道:“不劳夫人亲手布置,我带几个丫头摆弄就成。”
江晚月望着廊下的花影,清浅的眸光浮现几分笑意:“我在府中也是闲着,无碍的。”
雪影脚步停下,未曾再去动廊下的春花。
江晚月将花一一摆好,唇角微微起了上扬的弧度。
摆花讲究吉祥兆头,玉兰,海棠,牡丹,春桂,取同音玉堂富贵之意。
她想让她的少年郎,玉堂高坐,得享富贵。
谢府有婆母主事,谢府旁的大小事务,也都有丫鬟精细负责。
大部分时辰,江晚月都无事可做。
可她偏偏不愿闲在后宅中。
从前在碧胧峡时,江晚月常去河中采荷摘竹芦,竹子,芦苇可编篮筐,荷和莲蓬也可卖于他人。
其实外公在碧胧峡口漕运多年,十几艘船南北运货送产,一年下来收入颇丰,已是富商之列,她完全不必辛劳。
但江晚月动手做些事,便觉开怀。
总算在遍地仆役的谢府找到这桩事,江晚月仔仔细细将花盆摆放完毕,就听到谢璧连同一个少年说笑的声音从大门遥遥传来。
谢璧长身玉立的身影走过门廊,他身边的少年是常和他一起上下朝的崔漾。
身为内妇,要避外男,江晚月提了裙摆,匆匆躲到花窗后。
两人联袂而来,走至廊下时,雪影上前请了安,笑道:“公子,京郊张家送的春花到了。”
谢璧还未开口,崔漾已对着廊下的玉兰海棠,笑个不止:“这不是民间常说的什么玉堂富贵,君白你素来清雅,何时也做下这等俗事?”
东都以直白浅陋为煞风景之事,难以想象谢家竟会将廊檐下的花摆放得如此粗浅。
谢璧脚步顿住,声线仍是淡淡的:“想必是不晓事的家婢所摆,撤了吧。”
雪影似是略有窘迫,低声提醒道:“公子,这是夫人亲手所摆。”
崔漾开怀大笑的声音传来,他打趣道:“夫人虽美,却是焚琴煮鹤之流,君白你最厌粗鄙之人,成了这段姻缘,心里可委屈失望?”
谢璧低低笑了一声,江晚月心头发紧,她呼吸停滞半晌,才听谢璧清淡的声音道:“遵先人之命成的婚事,本无所待,何谈失望?”
崔漾又是一阵笑传来,两个人渐渐走远,听不清他们又说了什么。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江晚月独自站在廊下,指尖蜷了蜷,这才察觉到双手颤抖得厉害,手心有了薄汗。
向来温煦的春风,吹在身上也能冰冷彻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谢璧对他们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的看法。
无所期待,不必失望。
那她一次次的失望心冷,是不是源于对这段婚事,期望太多?
江晚月鼻尖发涩,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他们二人之间是不公平的,这份不公平不仅仅因了二人的家世,更是因了这门婚事,于她,是承载了一生最炙热的期盼,于谢璧,却是按部就班的奉命而行。
日头渐渐偏西,经谢璧一说,方才自己认真摆在廊檐下的花盆已被丫鬟们匆匆移走,唯剩两株海棠,细嫩的花瓣在春光中舒展。
江晚月麻木走回院子,心头空落落的。
从前在碧胧峡,十几岁的她和好友一起看了很多话本子,在故事的最开始,女子一腔痴心,男子无动于衷。
不过没关系。
总有一日,男子会被女子一点一滴的靠近所打动,倾心以待,珍之重之。
如同她的父亲和母亲。
如同江晚月预想中的她和谢璧。
她喜欢故事的结局,固执的相信,爱可敌万难。
可她没想到故事的过程这么难,这么苦。
喜杯上的祝词,廊檐下的花……
民间称颂的玉堂富贵,到了富贵已极,百年根基的风雅门户,无疑是一场笑话。
一次一次向他靠近,拼命想要融入的自己……
何尝不是另一个蹩脚的笑话。
他的友人,说她是粗鄙之人。
谢璧在春阳下含着淡然的笑意,未曾有一句反驳。
头一次,她觉得他的笑能如此伤人。
江晚月呆坐了半晌,提着烛灯,独自来到了陈旧的小木舟中。
她的乌篷小木舟,被安置在谢府最不易察觉的角落。
江晚月提灯,弯身进入船舱,淡淡月光透过窗洒下,低矮的船舱内有个小小的柜子和木床,江晚月将烛灯放在柜上,环住膝头,独自坐在暗影里。
船梁搭建的一方天地,是父亲亲手所建,曾经,父亲在船头吹笛,母亲抱着她唱着童谣哄睡,待到睡醒后,她才会发觉,已经被人抱到了温暖的卧房。
船舱旧木头的味道潮湿陈腐,让她的心渐渐安稳。
江晚月很想睡到此处,可她长大了,知道无人将她带回房中。
强撑着从困倦中清醒,江晚月提灯从船中走出。
谢璧站在阶下,望见妻持灯走来的身影,才放下心。
他早已习惯了妻等在卧房,今日未曾见到她,心中正忐忑,瞧见提灯走来的纤细身影,心绪才渐渐平稳。
谢璧看向江晚月:“去何处了?”
江晚月不愿将去处告与他,笑了笑,模糊道:“随便走走,外头风大,郎君快回房吧。”
两人并肩进了卧房,谢璧在烛火下瞥自己的妻一眼,才蓦然发觉江晚月近一段面色似乎总是苍白孱弱的,他拉了拉身上的锦被:“已经立春,怎么还没换下厚被子?”
江晚月怔了怔,道:“看天色还要再冷几日,我……生性畏冷,再盖一段时日吧。”
谢璧未曾再追问什么,点头躺下,江晚月吹熄了灯。
窗外天色黑沉,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夜色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江晚月模模糊糊要睡着时,却察觉到有一双大手覆在了自己手上。
黑夜里,谢璧的声音格外低沉:“果然畏冷,手都是凉的。”
手心有温热的温度传来。
江晚月在黑夜里缓缓睁开眼眸。
如今已是春日,可自从去了九悬湾,她的身子似乎留在了冬日冰面之下。
每夜皆是手脚冰冷的入睡,翌日醒来,手脚也是僵的,一夜都未曾暖热。
可今夜,有双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似是稍稍驱散了她已习惯的寒意。
东都春日有做春盘的习俗,高门大户和民间百姓,皆会以盘盆为器,在其上装点微型花卉,树木,池溪,庭院等作为盆景装饰,以求吉祥喜庆。
谢璧下朝后,站在桌案前,手持细细的微型清竹,正在摆放春盘,几个丫头和小厮围着他,好奇张望,偶尔赞叹一声。
江晚月进门撞见这场景,低眸敛息,避之不及。
“你在家中可摆春盘?”谢璧开口叫住了妻,将一束小小的花枝递到她手心,笑道:“夫人试试。”
众目睽睽下,江晚月不愿自取其辱,婉拒谢璧道:“春盘小中有大,讲究意趣奥妙,我不晓得该如何摆。”
谢璧笑着负手道:“家中春盘不曾有这等讲究,全凭夫人心意。”
江晚月也不再推辞,在春盘上摆了两间小院,周遭摆放了修竹田舍,房后选了一棵精巧的石榴树,房前一湾碧水,又在碧水周围点缀了几只白鹤。
谢璧始终在旁微笑旁观,瞧见江晚月摆鹤,方才笑着道:“前溪后树,甚是精巧,只是白鹤清雅,此地是农家田亩,瞧着倒有几分突兀。”
江晚月摆鹤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微微泛起苦涩。
田亩村舍,是她生长的家乡。
摆放这几只白鹤,是因了初见谢璧时,他吹笛时惊起的湖中白鹤。
可这终究是两个画风,谢璧也一眼便能看出,仙鹤和这环境甚是突兀。
他们二人,本就是不般配的。
江晚月沉默一瞬,轻声道:“我未曾摆过,大概让你失望了。”
恰逢此时,有人急匆匆进来,说是给江晚月寄来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