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外的丫鬟敲了敲门扉,示意里间的二人有人前来。
今朝和苏槿对视须臾,不疾不徐地‘嗯’了声,门外的丫鬟方才推开门扉,由绵雾引着来人入内。
男子步伐越过门槛,扇来的清风带来了雨水的气息,清幽而又靡靡。
今朝起身,被她遗忘在膝上多时的帕子随之坠落地面,她欲要蹲下身取帕时瞥见男子随着步履款款摆动的衣袂,盘踞于墨色镶金丝长袍上的猛虎恣意慵懒地扬起下颌。
这身衣裳,是今朝梦中所见的模样。
她禁不住打了道寒颤,忘记了弯身的目的,垂眸行礼道:“王爷。”
端庄的语调夹着说不出的疏离,客气得令穆宴和纪蔺风都不免得为好友的心境担忧,莫说是今朝,满京之中除了他们二人,还能有谁知晓陆砚辞已然关注今朝多年。
不说是事事为她而做,仅仅是委派到她身边守护的王府暗卫已经比长公主所出的令柔郡主足足多上两倍,事无巨细地呵护着,也不求任何回报。
静悄悄的楼阁中仅余有脚步声,低垂着眼眸的今朝眼看着陆砚辞一步步走进,她从容不迫地端直身子,却在他弯腰的刹那睁大了瞳孔。
男子干净修长的指节拾起掉落的嫩绿色帕子,就好像是随手的无心之举,摊开手递到她的眼前。
今朝愣愣地从他手中拿回帕子,帕子上还带着些许男子掌心的温度,灼热的气息烫得她下意识地将帕子握紧往后退了半步,“多谢王爷。”
站在屏风侧边的纪蔺风颇有眼力见地掩嘴咳了声,对苏槿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别把我叫老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我纪大哥,小爷我往后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苏槿疑惑地将目光转向纪蔺风,回忆他是什么时候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就看到他微微示意的眉眼,恍然大悟地‘啊’了声,应和着嘟囔道:“我适才已经唤了纪小将军了,是你自己没有听见。”
说完眸光瞥向今朝,道:“不信你问朝朝。”
“朝朝— —”倏然掠来的凛冽眼风让纪蔺风停顿了下,顶着陆砚辞的清冷眼神硬生生地转了话语:“朝朝暮暮都在边境,听多了别人这么叫我,有点儿免疫了。”
穆宴手握成拳抵嘴轻咳了声,给好友留了面子,不让笑声过于明显。
适时的打岔也让稍显静谧的楼阁松弛不少。
不过让今朝有点儿想不到的是,苏槿和纪蔺风明显关系不错。
苏家和纪家之间水火不容,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是武将出生的苏将军和纪将军政见不合不说在朝中,就是在京中也没有遮掩。
也曾有人想着为两家议和,毕竟苏家和纪家都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领,政见不合难免会引起惶恐,万一哪日边境来犯,两人因政见不合而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议和的臣子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满怀信心踏入两府,又失魂落魄地离去。
就连和苏槿一同长大的今朝,也没有怀疑过。
可显而易见的是,苏槿和纪蔺风是相识的,且关系看起来还算是融洽的样子,陆砚辞似乎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见怪不怪,似乎是早已经知晓。
朝中的事情今朝不想打听过多,权当什么都没有察觉。
落座的苏槿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对面的三人,又看了看心神显然不在这儿的好友,眼珠子转了几圈,问纪蔺风:“听闻对面酒肆新来了位琵琶女,弹奏技艺一绝,可是要前去那儿听曲儿?”
闻言,今朝微微掀起眼眸,看了过去。
她倒没有听说过对面新来了琵琶女,若不然今日高低得过去凑凑热闹。
这一眼不抬不要紧,恰好就对上了坐在对面的陆砚辞如炬的眸光,今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进了屋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似乎只挪开过一瞬,也就是看向纪蔺风的那一眼。
越想越觉得奇怪,今朝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多看的地方,难不成这道赐婚圣旨也非他所愿,是以他才会如此在意自己?
想法落地,霎时间就生了根。
若非如此,今朝实在想不通陆砚辞为何会如此关注自己,和她一不相识二没有说过几句话,如今就要被一道圣旨牵扯到一起,不说自己,陆砚辞觉得难以接受也是必然的。
可抱有难以接受心思的他,甚至还知道未来妻子和其他男子的往事。
被掩藏在深处的麻意陡然窜起,化作恐惧闪过今朝清澈澄亮的眼眸,她倏然敛下了眼皮,不再和对面的人对视。
“没有听说过对面来了琵琶女。”
陆砚辞的嗓音徐徐响起,似乎是解释了苏槿的疑惑,可视线却没有移开过半分。
苏槿也惊讶于他会开口回答,不过她也没有觉得是在给自己解答,而且其中的语气让她品出了点平日里爹爹为了防止娘亲恼火将事情全盘托出的味道。
“这样啊。”她接话道,余光瞥见纪蔺风看似鼓励的眼神,她微瞪眼眸询问,然后观察着他的神情,一字一顿地问:“那你们是要去哪里?”
话音刚刚落下,纪蔺风道:“斗兽场。”
今朝倏地抬起头看过去,和苏槿对视了眼,她眼中也是数不尽的惊诧,“京中何时有的斗兽场?”
“一直都有。”常年在京中的穆宴无视陆砚辞神色中的提点警告之意,道:“不过鲜为人知罢了。”
闻言,今朝心中涌起点点雀跃,对这个存在多年的斗兽场有那么点感兴趣。
望着她眸中渐渐汇聚起的向往亮光,陆砚辞微挑眉梢,是了,见多了她恬静温婉的模样,忘了今朝骨子里的那抹勇,那是她身为将门之后与生俱来的果敢。
若是没有这般的果决,又怎会瞒着天下之人和陆珩交心。
“想去?”
着意让视线不要对上陆砚辞的今朝听到这句话,看向他,也不知道是回答想去还是回答不想去,远的不说只说陆珩,虽会纵着她,但也不大喜欢她对这些事情抱有过多的兴致。
她沉默了几息,摇了摇头。
“只是初次听闻京中还有此处有些惊奇,没想到书本中才存在的地方京中也有。”
对于今朝的回答,陆砚辞不意外,只道:“往后若是想去可以和我说。”
今朝:“……”
就知那一刹那的雀跃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都已经说了不感兴趣,那自然是要维持这个‘不感兴趣’,今朝也不再对这个消息给予过多的心神。她瞥了眼窗外一道一道亮起的灯笼,道:“时候不早了,娘亲还在家中等我,我就先回府了。”
她要走,苏槿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双双道别离去。
目送着郡主府和苏家马车消失在雨雾之中,穆宴笑着拍了拍陆砚辞的肩膀,“今日看来,你的追妻之路还很是漫长。”
纪蔺风也赞同穆宴的话,回想适才的交谈,“嘉宁的防备心,要比其他人重一些。”
陆砚辞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今朝的防备心若是重,就不会在那日将他带回清宁院,是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她心生了警惕。
这时候,疾驰的马蹄声响起。
隔着楼宇还有百来米的距离,来人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他们跟前,掏出怀中已经被雨水打湿的竹筒递给陆砚辞,“王爷,是言侍卫命人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
陆砚辞接过竹筒,若有所思地拔出塞在竹筒处的塞子,倒出里边的纸笺。
-得知消息当日,已启程回京。
言川送来的消息不出陆砚辞的预料,若是陆珩得知了赐婚消息仍然留在邬镇,才需要去思考他到底要做些什么,“你们俩替我走一趟斗兽场,我去趟别的地方。”
说罢他接过侍卫送来的斗笠戴上,迎着雨雾策马离去。
纪蔺风搞不清还有什么事情比前去斗兽场寻人来得重要,“你见过他说的那个人吗?”
“不曾。”穆宴道,“但可以先去认认路。”
掩藏京中深处的斗兽场,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是在陆砚辞的口中听说的。
飞奔的骏马一路踏过汇聚成团的雨水,又奔过泥泞的小路,守在城门口的侍卫们还未看清来人的身影,城楼上的将领就已经跑了下来示意众侍卫放行,他弯膝跪在雨幕中恭送着来人离去。
等候在驿站的言川听到马蹄声,落下手中的陶瓷茶盏,提着剑走到驿站门口,看清来人身影这才收起了剑,上前接过缰绳,“主子,四皇子还未过路。”
稍微落缓速度的骏马还未真正地停下陆砚辞便已经跃身下马,与城中的雨雾连绵不同,驿站月明星稀,一眼看去就能看清远处的道道身影,“他是何时得知的消息。”
“今晨。”言川回道,“暗卫入内不过一刻钟,四皇子就带着贴身侍卫回京,其余人还留在邬镇收拾。”
陆砚辞一瞬不落地凝着归京的必经之路,淡薄的眼眸中滑过半分嘲弄。
今朝被赐婚的消息恰似被人从别处捕捉放入池中的鲶鱼,鲶鱼入水的刹那间,定然会将原本平静无波和平共处的锦鲤搅个天翻地覆,而陆珩所为,恰在他的意料之中。
前世的这时候,陆珩已经回到京中,颖妃也在着手策划宫宴一事,而奉陆砚辞所命暗中保护今朝的侍卫们也被撤回王府,今朝所遇的事情,他也没有再知晓。
再听说她的消息时,是陆珩的赐婚旨意送到了宋府,他乘着他人的马车途径郡主府,听闻府中看门的侍卫对苏槿派人的丫鬟说身体不适不想见客。
后来,陆砚辞奉命离京彻查京兆尹卸任后离奇死亡一事。听闻今朝将自己关在了郡主府中整整三个月,再出府是亦鲁赤汗入京,宫中举行盛宴,皇后召其入宫。
他还未回京,留在京中的言川就送来了消息,今朝被封嘉宁公主,半个月后随瀛洲亦鲁赤汗出关,入大王王宫。
应当为此事极力奔走的陆珩,对此也没有任何疑意,而是静观事情的发生。
也是很久之后,久到陆砚辞已经身处南疆,方才得知今朝出关和亲一事的幕后推动者,不是别人,正是曾许诺于她的陆珩。
而这件事,今朝要比他早知晓。
“公主与苏姑娘道,身在瀛洲这几年她早已经忘了京中往事,唯独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成了殿下棋盘上普通而不起眼的棋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在江南初遇之时,殿下就已经动了这般心思,以身引她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