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使伎

清溪流水沿着半边竹筒潺潺而下,汇入鹅卵石筑起的狭小流水道中,流向坐落凉亭外侧池塘,春日暖阳划过竹林,倾落而下。

沉稳有力的步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雨前龙井的清香淡去了步履声中的静穆,茶水注入茶盏的清脆声伴随着道道脚步声回荡在安静无声的邺廷之中。

等候多时的穆宴头也未回,影光半盖时他端起茶盏递给来人,“就知道你会早到。”

“嗯。”陆砚辞呷了口茶水,凛冽眼眸扫过圆木桌案前的还未被南疆黄沙吹拂过的好友,心中闪过半分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就好像是无意间时光倒流,窥见了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

早已经到邺廷的穆宴茶水都饮过三盏,浑身都被雨前龙井喷香浸透,“春日宴离席后就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你会亲自跑一趟邬镇。”

穆宴不知晓前两日的事情,陆砚辞并不意外。

不论是王府侍卫,还是刘太医,亦或是宫中唯一知晓他昏睡的徽明帝,都不会对其他人言说分毫。

“没去。”陆砚辞也没有和他明说,略显粗粝的指腹摩挲过茶盏上的喜鹊挂枝云纹,不紧不慢地道出了他今日的来意,“我想借你的人,替我跑趟邬镇。”

穆宴闻言眉宇微挑,他们之间何时用过‘借’字,能当上此字,就只能是不想事情败露后与他牵扯上干系。

他神色中掠过些许笑,揶揄道:“今日倒是和我客气,说吧,需要他们做什么。”

‘咔嗒’一下,天青釉瓷盏与绵润光滑的桌案相碰声叮呤荡起,陆砚辞清冽目光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停留了两息,“看看陆珩在邬镇做什么,必要时出手相阻”

平淡无波的话语如雷震耳,心中静谧无垠的池水被他的话语砸穿了底,穆宴与他对视须臾,没有多问原因,“好。”

顿了顿,脑海中滑过柏青清晨来时的话语,“这几日休沐期,大清早入宫做什么。”

陆砚辞:“请旨。”

穆宴:“什么?”

他神情中掠过狐疑,也没有听他提过有什么想要的。

陆砚辞眉尾微扬,微薄的笑意荡过,“赐婚圣旨。”

“……?”穆宴随着这几个字落下,瞳孔缓缓睁大,“求谁的?又有哪家不长眼的惹你了,跑去替别人请旨。”顿了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眸颤动,不由得站起身来,半信半疑地追问:“总不能和我说是你和嘉宁的赐婚圣旨。”

少见穆宴如此神情,陆砚辞呷着茶水‘嗯’了道。

嗯声不大不小,落在穆宴心中恰好能够砸出个天坑来,期间还不忘想着,要是纪蔺风在这儿,指定是要跳起来,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啧啧多声。

穆宴惊诧归惊诧,见他不再隐忍守在身后也算是欣慰,只是……

“如今嘉宁和四殿下有情意在,他们之间的事情虽瞒过不少人的眼睛,皇上却是知晓的,如此一来你的赐婚圣旨,不一定能够下。”

他想到的,陆砚辞也都想到了,“见过皇上后,我去了趟慈安宫。”

穆宴松了口气,知道这就稳妥了,只需等待赐婚圣旨送往郡主府即可。

皇上知晓今朝和陆珩的事情,不代表太后知悉此事,而皇上,也不可能会和太后言说该事。

陆砚辞年少双亲丧命,太后本就对独留宫外的孙子多加愧疚,而这位孙子又从未和她提及过任何请求。

现下这位孙子好不容易去她身边言说心悦之人,别说是尚未婚配的今朝,就是已经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她都会想办法满足。

“赐婚倒是没问题了,不过啊,你可谓是前路漫漫啊!”穆宴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似揶揄调侃又似替他担忧。

“人家两情相悦你棒打鸳鸯,嘉宁对你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对于她来说,你可是毫无交集高高在上的熠王,我看你可要紧着和人相识,培养培养情谊。”

陆砚辞不置可否,对棒打鸳鸯也只当作没听到。

两厢有意叫鸳鸯。

陆珩,他还不配。

穆宴以往不大明白为何会有人对他人的事情感兴趣,现下似乎也有些明白了,“说说,你准备如何和嘉宁相识。”

话音落下,院前出现了柏青的身影。

他手中托着木案,案中有两样细口瓷瓶。

“误入了他人的迷阵,身子瘫软无力,恰好倒在嘉宁跟前。”穆宴似笑非笑的眼眸扫过那两样瓷瓶,语气淡淡地陈述着,话锋一转,“你猜她信不信。”

陆砚辞静静道:“不信。”

“明知她不会信,那你还— —”

“她心善。”

疑惑声和清冽声同时响起,穆宴哑了声。

嘉宁郡主心善,是京都孩童都有所耳闻的事情。

和京都其他世家不同,因陆砚辞的缘故,穆宴和纪蔺风对嘉宁的事情会知道的多一些,这位小郡主年幼时还分辨不清好人与坏人,路过之时只要遇到流离失所的百姓,就会予以吃食或银钱,是以不少人听闻后,也寻来粗衣麻布,着意在嘉宁跟前乞讨。

是以,纪蔺风给其起了美称:

乐善好施的散财小姑娘。

再长大点,嘉宁也就懂了世间险恶,慢慢的表露在面的善心也收敛许多。

“我要是嘉宁,我就把你留在深山老林里,侍卫总有找到你的那天。”穆宴见好友尽在掌握的神情,轻啧道。

陆砚辞道:“所以你不是她。”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离去。

也就有了今朝所遇见的这一幕。

绵雾扶着姑娘下了马车,又让马夫上前进行查看。

今朝搭着的手心捏紧,眸光不自觉地扫过四下的环境,除了风吹动树叶带来的响声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动,可诡异的是,陆珩安插在她身边的暗卫,也没有一个人上前。

像是被人使伎俩调走,又像是从未跟在她的身边。

马夫细细查看一番,满腹不解地道:“姑娘,王爷肩上的血迹是其他人的。”

今朝微微侧目望去,欲要上前之际脑海中闪过那道清晰令人心惊的梦境,抬起的步伐收了回去。

熠王的身边,总是不缺侍卫的。

他一旦失踪不见身影,不说满京侍卫探寻,就是王府的侍卫,也会把京都翻个底朝天,总有找到这儿的时候。

今朝淡淡地‘嗯’了声,收回目光踏上马镫,右脚落在阶梯上时纤瘦单薄的身影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垂落身侧的指尖不自觉地捏紧,道:“扶王爷上马车。”

绵雾怔了下,扬手示意车夫。

待陆砚辞被抬入舆内,今朝才上了马车,都不用绵雾掀开纱帐,都能够依稀看清倚靠在木壁前的身影,就算是陷入了昏迷,那张清隽的脸庞还是隐隐环绕着令人常人所畏的神色。

不是悬崖峭壁上的孤傲寒花,而是盘踞在荆棘树林间的猎豹。

踏入领地者,杀无赦。

绵雾最后上的舆,瞥了眼那道存在于闻言中的身影,“姑娘,是去王府吗?”

今朝摇头:“清宁院。”

决定让陆砚辞上马车时,她就没有想过回城内。

京都各家的马车外都悬挂着木牌,木牌上对马车所属府邸写得清清楚楚,而今朝乘坐的马车也是如此,且就连木牌的样式,都和其他世家不同。

都不用看清木牌字眼,样式就已经透露了舆中坐着的人是谁。

郡主府的马车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王府,定会引来其他人起疑心,最后就是有上百张嘴都解释不清。

今朝:“到了那儿后就请大夫过来一趟,再差个人走趟王府,就让他们过来这儿接王爷。”

她神情复杂,明明不想和他牵扯过多,谁知事事不如人愿。

算了,到了清宁院请大夫过来看看。

到时候要是没有什么大碍她再走也行,清宁院中的其他人也会照顾好他。

陈璞没想到今朝会去而复返,还是直接走的后院小门,微启的唇瓣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到马夫入内扶了个男子的身影下来,看清男子的面容时她倏时怔了下,慌忙看向今朝:“这是怎么回事?”

“回程路上他倒在跟前。”今朝朝绵雾瞥了道,示意她跟着马夫一同入内,“帮我找个人去王府传消息。”

“好,我这就去。”陈璞颔首,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清宁院多数小院都有用处,只有今朝偶尔落脚时的院子是空着的,她走入院中时,大夫也已经到了。

今朝走到桌前坐下,眸光一落不落地看向床榻的方向,守院大夫弯身站在榻前,似乎是在掀看陆砚辞的眼眸,沉闷的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隔绝开他们的距离。

卧阁内静悄悄的,半分响声也没有。

左右也没有其他人,今朝忪了身子半趴在桌案上,若有所思。

梦境,相遇。

一切都好似冥冥之中有所指引。

也都令她无所适从。

今朝知道,以她和陆珩的关系,和陆砚辞越陌生,对她对陆珩都要好。

思绪还未明了,守院大夫往下挪动半寸,静卧在榻上的身影陡然映入今朝的眼前,忽而闯入眼帘的男子侧脸让她愣怔半响。

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个角度看去,陆砚辞和陆珩两人,相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