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只为你一个人举办的画展。”陆屏枫温和而坦然地开口道。
温煜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陆屏枫执起白瓷的茶壶,给温煜驰面前的瓷杯里倒上半杯茶,又兑了半杯奶,轻声问:“几块方糖?”
温煜驰笑了,看向对方说:“你怎么知道我会选择喝奶茶,而不是咖啡?”
“我送了你那么贵重的礼物,可一周过去了也没有等到你一句感谢的话。如果真的不屑与我交流,你会直接请快递公司把它退回来。但……这么美丽的蝴蝶标本,你不会希望它在快递过程中被损坏,应该会亲自送回来。这么多天过去了,你终于上门了。所以我想,你一定很忙。”陆屏枫声音温和得让温煜驰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
“所以呢?为什么是奶茶不是咖啡?”温煜驰好奇地问。
“七天的加班,你喝的咖啡还少吗?”陆屏枫靠向温煜驰,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嗅了嗅对方衣领的位置,“不是阿拉比卡现磨咖啡豆的味道。你喝了很多速溶咖啡,没有加奶。如果再喝下去,你眼睛
温煜驰原本是强打起精神来到这里的,听到陆屏枫这么一说,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眼皮也垂了下来,一副随时会趴在桌上睡着的样子。
“三块糖,谢谢。”
说完,温煜驰就拿过了点心塔最上面的看起来最甜的那个奶油松饼,塞进了嘴里。
而陆屏枫则不紧不慢地用小镊子夹了三块方糖放进温煜驰的奶茶里,手指捏着小勺子绕着杯子转了几圈,然后将它靠在了碟子上。
“喜欢我送给你的那些礼物吗?”陆屏枫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
“那些礼物?”温煜驰直接用手抓起了杯子,如牛饮水喝了一大口下去,上好的锡兰红茶在他这里没了意义,“不是只有这个“光明女神”是你送的吗?”
“你的同事可不这么认为。”陆屏枫若有所指地说。
大概因为几天的连轴转,温煜驰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几秒之后才恍然大悟。
“哦……你是说那些东西啊。你这人吧,追求极致的美感。但蟑螂、老鼠和蜘蛛的尸体代表的是恐吓和羞辱。这些东西不可能是你送的——不符合你的格调。”
温煜驰凑过去看向对方,陆屏枫垂下眼很轻缓地笑了一下。
“你有一位疯狂的粉丝啊,大画家。”温煜驰直起了背,抬手抹掉嘴角的杏仁碎末,向后一靠,懒洋洋地看着陆屏枫,“大概你送给我的蝴蝶太美了,引起你那位粉丝的嫉妒心。”
“如果“光明女神”真的美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又会舍得把它还回来呢?”
“因为比起“光明女神”,还有更美的东西吸引我回到这里。”
“哦?什么更美的东西?”陆屏枫垂首笑了一下,然后抬起眼来,目光仿佛在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温煜驰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字,“你。”
那一刻,他的笑容在光影之下仿佛薄如蝉翼的月光落入枯败的城,像是要勾引这座旧城为他死而复生,吐出最后一次呼吸。
陆屏枫的目光再不能转移,只是犹豫地问:“我?”
“陆先生,你的骨相是我见过的那么多个活着的人,还有失去生命的尸体里面,最美的那一个。”温煜驰抬手又拿了一个小蛋糕,咬下一口,视线却没有离开陆屏枫,“我可以鉴赏你一下吗?”
“乐意之至。”陆屏枫的笑容里的玩味更加明显。
作为一个画家,这还是第一次他本人被当作艺术品被人鉴赏。
“嗯,你的眉骨立体,眼窝深邃,这些我就不用说了吧。关键在于你的眉骨没有太低,一旦和眼睛靠得太近,就会给人以威压感,那样的话你再想摆出温和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来,可信度就不搞了。”
意思:是陆屏枫现在的温和是假象,只不过沾了眉眼骨相的光。
“你的下颌骨的线条颇为锋利,转折利落有力量感,让你自带距离感的同时又显得矜贵优雅。”
“下一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黄金分割比了?”陆屏枫问。
温煜驰把嘴里的蛋糕咽了下去,而这一回陆屏枫又给他把面前的茶添了三分之一,但是却没有再加糖和奶。
这个人观察和揣摩他需求的能力很强,好比现在,温煜驰是因为低血糖所以一进来就猛吃了两块点心,但不代表他嗜糖,所以陆屏枫只给他添茶是为了帮他解腻。
“陆先生恐怕要遗憾了,您的五官还没有到黄金分割比例的地步。相反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比例,很大概率会显得很庸俗。”温煜驰没有握着被子的把手,而是像喝酒一样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陆先生骨相的美感在于所有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双眼距离、眉骨与眼窝的距离、面部中庭的长度、下唇到下颌的距离,都很和谐完美。”
陆屏枫这一次低下头笑了,从温煜驰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和鼻骨,可那种极致的美感却成百上千被的涌入温煜驰的眼中,似要引他心中的万物垂怜。
“所以你喜欢的是我的颅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立好遗嘱,把我的颅骨送给你。”陆屏枫抬起眼,用很认真的语气说。
“是手腕。”温煜驰说。
“嗯?”
“我最喜欢的是您的手腕。”温煜驰的目光垂落在陆屏枫的腕间,“可惜……今天我没有看到。”
因为陆屏枫的薄线衫下穿着一件棉麻的衬衫,袖口的扣子系着,正好遮住了手腕。
“哦——温法医,那天你跟我握手,到底是为了看我手指上的伤疤,还是为了看我的手腕?”陆屏枫问。
“你的手腕。”
温煜驰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尴尬和窘迫,坦荡得理所当然。
“那还要看吗?”陆屏枫朝着温煜驰伸出自己的右手。
“嗯,要看。”温煜驰很郑重地拿过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点心碎末,解开了陆屏枫袖口的扣子,将它平整地折了上去。
陆屏枫的手向前又伸了伸,正好把自己的手腕放在温煜驰的掌心。
“我需不需要修改遗嘱?”
“不需要。”温煜驰的指尖触碰上陆屏枫的腕骨,“如果有一天您死了,我大概不会觉得它很美了。”
“为什么?”陆屏枫用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却一直在温煜驰的脸上。
这位年轻的助理法医垂着眼睫,专注地感受着他腕骨的走向和曲折的角度,他比那些鉴赏家和收藏家对他的溢美要更加坦荡和真实。
“就好比小野花离开了干裂的墙缝、躯体蜿蜒的松柏离开了峭壁、飞鱼落在沙滩上——那就不美了。它只有存在于你的躯体上,才有被欣赏的价值。”
温煜驰非常绅士地将陆屏枫的手推了回去,站了起来,“既然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私人画展,我当然要好好欣赏一下陆先生的作品。”
他来到了画室的门边,按照顺时针的方向转了起来。
第一幅画上的是一株藤蔓缠绕在一棵树上,树已经被耗尽了养分,外部干瘪剥落,而树的中央也烂出了一个大洞,有虫蚁从中爬出。
而那株藤蔓的叶子也已经泛黄垂落,哪怕抵死缠绕,也无法获得丝毫养分。
两者形成一种扭曲的形态,画面上的颜色也很阴暗,但越是扭曲,就越是有一种勾人视线的力量,像是要挣扎着从画面里攀爬出来。
“这幅画的名字是什么?”
“没想过公开,所以也没给它起名字。”陆屏枫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后靠着,看着温煜驰的背影。
“这幅画倒是把因爱而生的控制与掠夺描绘得形象啊。”温煜驰仰着头:,淡声道,“所以啊,爱一个人不要太偏执也不要爱得太多。越爱,就越想要从对方那里得到越多。”
“说得好像你曾经那么偏执地爱过一个人。”
温煜驰摇了摇头,“我只会偏执地追求死亡的原因。好比这棵树,我一定要弄明白它的这个伤口是因为什么形成的,是病理性原因还是器械性伤害。它被吸取养分多久了,它死掉之后需要多长时间被分解。”
“但你却从中看出了爱意。”陆屏枫侧过脸,托着下巴看着对方。
“在死物里,我看不出爱意。只不过案子听得太多了,这种情况比较符合情杀中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说完,温煜驰又走向第二幅画。
稻田边站立着一个稻草人,而稻草人的肩膀上扎着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是一只鸟,尖端从它的尾部没入,从它张大的嘴巴里伸出来。
鸟的毛已经开始剥落,掉在稻草人的肩头,配上稻草人诡异的笑容以及阴暗的配色,夸张汹涌的线条,哪怕没有画出一丝鲜红的血,都让人感觉到大脑发麻的残忍。
“经纪人说这幅画不会好卖,因为太神经质。”陆屏枫开口道。
但是温煜驰却没有走开,他甚至走近了半步,凑向那个稻草人。
“孤独也算神经质吗?”温煜驰轻声问,像是问陆屏枫,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是孤独?”陆屏枫的食指很轻地勾了一下。
“稻田的主人是为了恐吓偷食的鸟群才会把这只鸟穿成串扎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吧?只有主人的利益和死亡的垂怜,才有这么只鸟陪在稻草人的身边。不过……”
“不过什么?”陆屏枫站了起来,端着茶杯走到了温煜驰的身边。
“不过稻草人本来就没有心,它根本就不知道何为孤独。除非……画它的人很孤独。”
说完,温煜驰就走了回来,从陆屏枫的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茶杯,很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什么能让你感性?”陆屏枫问。
“当然有。我感性的时候,会告诉你一声的。”温煜驰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向下一幅画。
这是画室中央的那幅澳洲红背蛛,雄蛛只剩下一半的躯壳了,但它最重要的那部分依然在雌蛛的躯壳里,它们之间的追求与毁灭形成鲜明的对比,狂放的线条,阴暗却大胆的用色,雄蛛的死亡带着震撼眼球的张力,给予和占有都极端到让人心颤。
“在这间画室的所有作品里,你最喜欢它,对吗?”陆屏枫开口道。
“它最像我眼中的你,陆先生。”温煜驰转身瞥向陆屏枫。
那一刻,温煜驰的眼眸和唇上的笑像是沾染了那幅画的浓艳与极端,像是在等待某人走向他。
无论在其他人的眼中陆屏枫是怎样的异类,在温煜驰那里永远拥有被解读,被接受的自由。
当陆屏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温煜驰的面前。
那一刻他不可否认自己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愿意为他奉献出自己的躯壳,从血肉到骨骼,给予他钟爱的一切,只想这个人继续看着自己。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温煜驰会用解构死亡的方式来解读他。
那是无法复制的浪漫。
就在这个时候,温煜驰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了。
“喂,师父,怎么了?在哪儿?好的,我大概半小时赶过去。”
挂了电话,温煜驰看向陆屏枫。
“你又要加班了,是吗?”
“抱歉啊,您精心准备的私人画展,我只能欣赏到这里了。”温煜驰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什么歉意。
“我送你吧。”
“这个时间点,我搭乘地铁反而能更快。”
说完,温煜驰又拿了一块松饼,一边吃一边离开了画室:。
直到两人都离开了摄影范围,工作人员才提示说这幕戏拍摄结束。
片场不约而同传来呼出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议论声越来越大。
“太厉害了吧?这么长的一幕戏,本来还以为要分成好几段拍摄,谁知道他们俩连台词都没卡壳一句,全程演到结尾。”
“顾萧惟所有的微表情还有语气都特别值得细品,而且明明温和又有距离感,但每一次他和温煜驰说话,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
“从精美冰冷的雕像变成活生生的人?”
“对!还有洛屿的演技,完全超乎我的预料!他每一次看向陆屏枫我都有点激动,就像是心里面有一种期待被挑起来一样!”
而旁观这幕戏的聂扬尘,闭上眼睛看到的不是顾萧惟精湛的表情和台词,的是洛屿站在红背蛛前回头对顾萧惟的那一笑。
死亡在他面前失去了本来的神秘和压抑,生命在他的眼中如白驹过隙。
他一笑,凋零的万物再次生长。
这样的人,身为画家的陆屏枫可曾想过画地为牢,可曾被挑起无法压抑的接近欲?
这场戏还需要补拍几个人物特写的镜头。
之前的对戏气氛太好了,补镜头的时候现场工作人员们都在担心他们回不去那个状态了。
副导演也看向一脸严肃的盛云岚,生怕顾萧惟和洛屿的高光表演无法复制,导致追求完美的盛云岚过不去这一场戏的坎儿。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补拍特写镜头的时候,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到了另一种层次。
彼此之间从眼神到台词都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你来我往,每一个眼神都看似坦荡,细品之下若有深意。
每一句台词都像是对彼此内心深处的回应。
越是补拍,盛云岚就越是上瘾,就差没三百六十度用偶像剧接吻的角度来拍一遍了。
终于补拍完了,工作人员们开始布置一下一场戏的场景。
这时候的洛屿正端着剧本温习,旁边是叶盛宜在帮他整理发丝。
“哥,你刚演的太棒了,你和顾哥之间都快拉出丝儿来了!”
“我跟顾老师又不是拔丝地瓜,还拉丝。”洛屿好笑地闭上眼睛。
“对啦,今天晚上八点,《反击》就要播出了。哥,你兴不兴奋,高不高兴?你可是开篇镇全场的角色啊!”
洛屿心头一颤,《反击》终于要播出了。
这是他重生之后的第一个角色,到底能不能得到观众的认同,就看今晚了。
像《反击》这样的正剧,经常在开篇不是那么引观众的注意,直到后面剧情的反转不断出现,角色不断刷新观众的认识,收视率才会稳步增长。
不过……有顾萧惟在,第一集的收视率应该很稳。
这时候顾萧惟端着保温杯坐在了他身边的小椅子上,也是低着头仔细看剧本。
洛屿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嘿,今晚《反击》要播出了,晚上回去要一起看吗?”
顾萧惟回答道:“好啊。”
旁边的化妆师阿岩听到之后,露出挺惊讶的表情来,“诶,顾哥,你之前拍戏的时候不是不看自己演的剧吗?怕影响状态啥的?”
“你还会怕影响状态呢?”洛屿笑着凑向顾萧惟,想看看他这会儿是什么表情。
他的手腕被对方一把扣住,顾萧惟撩起了眼帘,他的面容看似温和,目光却有点凉,这是属于陆屏枫的状态。
“与其担心我的状态,不如担心你自己的——下一幕戏,你还能保持状态继续吸引我吗?”
顾萧惟的视线让洛屿感觉到的不是压力,而是另一种……另一种更加放肆的许可。
剧中的温煜驰被那幅红背蛛的画给吸引了,而洛屿被靠在那幅画边看着他的顾萧惟所引诱。
:洛屿控制好自己的呼吸和情绪,脸上是属于温煜驰的漫不经心,心里却是蠢蠢欲动。
在这一幕又一幕的戏里,洛屿可以借着温煜驰的身份,对顾萧惟做所有在现实里他不会做甚至没有想过去做的事情。
“当然。”洛屿回答。
工作人员推着遮光板从他们之间经过,暂时遮蔽了洛屿的视线。
好可惜,没能看到顾萧惟的反应。洛屿坐在原处撑着下巴,看着顾萧惟转过身去正准备下一场戏。
下一幕戏,是聂云杨饰演的收藏家秘书秦临到访,想要买下陆屏枫的那一幅红背蛛。
场景还是在陆屏枫的画室里,除了各种绘画工具之外,保留了那张小茶桌,茶桌上还摆放着三层点心塔。
那天的私人画展上,其他的画作都被收了起来,唯有那幅红背蜘蛛仍然留在原处。基本上和这幕戏无关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被请了出去,但是洛屿却得到了一点小小的特权,他端了个小马扎,抱着顾萧惟的保温杯,窝在盛云岚导演的身边。
还在准备灯光和摄影角度,盛云岚就和洛屿聊上两句。
“上一幕戏发挥的不错,比之前更生动了。但你要记住,你是温煜驰,你的目的不仅仅是吸引陆屏枫,而是要让他从界限的另一端走向你。这意味着你也要离他近一点,近到连你自己都觉得危险的地步。”盛云岚看向洛屿,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有些话说出来,只是建议而已。但是有天赋的演员能明白导演追求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关系和效果。
洛屿点了点头,事实上,他现在已经觉得“危险”了。顾萧惟有一种持重端庄的气质,当他暗示洛屿来吸引自己的同时,这对洛屿来说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想要看到顾萧惟的欲念,可他却把这个权利给了洛屿。
“别去害怕自己陷得太深,万一电影拍完了不知道该如何与回到现实的顾萧惟相处。”
洛屿愣了愣,他没想到盛云岚竟然就凭两场戏看穿了他的顾虑。
“演技可以骗人,但是眼睛不行。他惯于从你哪里寻找成为陆屏枫的感受,他很珍惜与你的对手戏。你要相信,无论是电影拍摄之前还是拍完之后,你们都是彼此独一无二的对手。”盛云岚的声音平和却郑重。
也让洛屿心中那一点点的不安定沉了下去。
他一抬眼,就看见坐在画架前的顾萧惟正侧过脸来看着他。
洛屿笑了一下,朝他抬了抬下巴,用口型对对方说:“下场戏见。”
顾萧惟低下了头,嘴角泛起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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