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年的秋风,较之前几年要萧瑟许多。
大旱,瘟疾,民乱,疯癫而残暴的君王,虎视眈眈的突厥,日渐崛起的长安……阴霾可怖的暗夜,日复一日的,仿佛永使没有尽头……
秋日的朝气清蒙,淡薄雾霭笼罩着业已倾颓的北山长城,孤白的冷月浮在一角,遥望着东方若隐的红霞,便如那黄芦荡边的清丽女子,抱着胡琵琶,遥望突厥溃败逃亡的方向。
北山之阴,树木繁密。斑驳的月影下,隐隐篝火闪动,迸裂的火花碎落在残破的战旗上。
“这女人从哪来的?”一双嶙峋大手稳准的拍死了一只扑火的飞蛾。
在他的对面,正有一只这样的飞蛾……
那是个衣衫凌乱的女子,苍白的面颊和碎乱的额发间只剩一对突兀的眸子,直愣愣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赤膊散发的高大男子。
男子捏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着她的脸,“长得还不错。”
为首的士卒满脸堆笑的凑上来,“她在山脚,我看模样挺俊,就给大王抢回来了。”
“饿了这么多天,是该开开荤了。”他边说边示意左右退下,要去撕/扯/襦/衫。
“大王。”男子转头发现一人静立在他身后,一身缁衣,一脸端和。
“在欲/行禅,处染不染,大王能做到否?”
男子一怔,沙门又道:“汝以yin身求佛妙果,纵得妙悟皆是yin根。”
“行了!”男子焦躁的摆摆手,“你把她带下去,按我族法处置。”
沙门手捻佛珠,微微一笑。
女子被带到林间,为首的小头目一脸不悦,心中怨恨阿秃多管闲事,下面的人倒是欢天喜地。
“女施主是齐人?”沙门用夏言问。
女子点点头。
“肆州大战,齐人皆逃,怎么独你留下来?”沙门的语气甚为温和。
“夫君为突厥所虏,我留在家中等他回来。”女子平静的回答。
沙门涩然一笑,“实不相瞒,你方才见到的正是突厥可汗之弟库头,按突厥族法,战俘坑杀处死,绝无生还的可能。”
女子低头不语,泪珠簌簌而落。
“至于所俘女子……”沙门心虽不忍,却还是继续说道,“会慰劳兵将……若不堪其辱,也可选择处死。”
“我还不想死。”她眼中分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沙门轻叹口气,将女子的选择译与兵卒,为首的头目一扫怨怼,笑着召唤兄弟共尝美色。
女子用手一止,闭目躺在枯叶丛中。
“阿弥陀佛……” 沙门遥望着,那陷在树的暗影中的身躯,透着如死的悲哀。
他想,红颜枯骨不过如此吧。
篝火突然灭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停的说着突厥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黑暗伪装起他们的痕迹,唯剩脚踩树叶发出的“吱吱”响声。
漫天红光乍现,千万支羽箭拖着长长的火尾照亮了整片树林。箭落在树上,树便着了火,落在枯叶上,枯叶便着了火,火与火相叠,便成了人间炼狱。
远近皆有兵器触碰的声音,亦有异域之人惨痛的哀嚎,女子的耳边突然响起沙门温厚的嗓音:“是齐军追上来了,你速与他们还家吧。”
“不。”女子果断的回答。
沙门皱了皱眉头。
“我尚未找到夫君,如何还家?”
“恐他早已……”
“生死又有什么要紧?”女子笑笑,“他活着,我带他回家;他死了,我为他收尸,他是齐人,不可流落在外。”
库头还能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出火海,是因为一场透凉的秋雨,同时,他的心也被浇得透凉。
他当初得知齐主高洋抵达肆州九原城的时候,便马上谏言大可汗俟斤联合草原各部讨伐齐国。可二兄在草原待久了,只把中原当成可以随时劫掠的粮库,并不想真正有所作为。
可他不一样,他从心底向往草原之南那广阔而明亮的天地,向往成为如鲜卑孝文帝一样伟大卓越的君王。
他并不信佛,但他听那惠琳阿秃说,齐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尊奉佛教,他也开始食素戒色。
他怎么也没想到,联伐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结束——齐人未用一兵一卒,便令贪生畏死的兄长带领大队人马仓皇北逃;而他带着为数不多的部属,留在北山袭掠齐人,不仅为了兑现神前立下的誓言,更是为了维护金狼家族最后的荣耀。而昨夜,他竟如此不堪一击。
茫茫前路,他失去了方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栓在马后的的女孩——她的侄女,也是他唯一的筹码。
“阿叔……”白鸿委屈的望着库头,那是她从小就崇拜的统阿,小声道,“我好累,走不动了……”
库头扭回头,见白鸿的毡裙上一片血渍,忙跳下马,“你怎么了?刚才受伤了?”
白鸿摇摇头。
“就是觉得有什么热乎乎的往下/流。”她补了一句。
库头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烦躁极了,“你就不能憋一憋?”
白鸿还是摇摇头,“憋不住。”
库头四下找寻,看到一名饲马的忽里,就扯着嗓子问:“你见那母马流血,该怎么办?”
忽里被问得蒙住了,结结巴巴的回答:“禀大王,小奴没见过……”又怕大王生气,仔细想了想道,“不过,小奴见过山上的鬼脸猴子流血。”
“也行啊,应当怎么处置呢?”
“就让那畜生流……流一阵子就不流了……”忽里咧着嘴笑笑。
“那人呢?”
这下忽里实在不知怎么答了,“小奴实在没见过什么女人……”
库头边骂边大脚踹过去,这时沙门惠琳走到近前,行罢礼道:“大王,军中有一汉女,许是可以帮忙。”
汉女撕下裙裾一角,将布料对折,从地上捧了抔土,垫在上面,令白鸿将这带土的布系在两腿/间。
“磨着不舒服……”白鸿满脸的不乐意。
“待扎营后,我帮你做个袋子,在里面放些草灰,隔一层便舒服好多。”
日落安顿好后,汉女果用针线帮白鸿做了个月/事袋,还嘱咐她道:“此为入月,是女子每月必经之事,切忌劳累生寒。”
白鸿点点头,“我听阿娜说过……母魈流血,便可以育子,女子流血,便可以嫁人。父汗要听说了,一定要给我找男人了。”
“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我不喜欢他给我找的啊!”她偷偷瞄了一眼远处的库头,“我就想嫁给我阿叔!”
“阿叔?!”女子表示不可理解,结了半天才问道,“那……阿叔也喜欢你吗?”
“阿叔最喜欢我了!他带我骑马,射箭,偷偷教我樗蒲,陪我玩踏鞠,还用胡琵琶给我弹《善善摩花》!那天是我生辰,帐外下了大雪,我看那飞散的雪花,竟是和着旋律的!我们突厥人说,雪花是天神送给地神的礼物,而这曲子,便会阿叔送给我的礼物!”
女子笑了笑,“你阿叔这么疼你,为何把你拖在马后啊?”
白鸿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低头伏在膝盖上抽泣起来,而后猛地抬起头,恨恨道:“都怪那个猗猗!”
“猗猗?”女子蹙眉,低头看了看被针扎破的手指。
“嗯!就是那个齐国刺客啊!”白鸿关切的看了看女子的手,“你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白鸿继续道:“那个‘猗猗’在酒宴上威胁父汗退兵,可阿叔非要打仗,然后自己人就打起来了……我进帐去劝架,却被阿叔给抓了……”
“那刺客呢?”女子含指止血,声音虽不清,却透着焦急。
白鸿瞥她一眼,似有警觉的问:“你干嘛这么关心那刺客?莫非你认得他?”
女子一怔,连连摇头道:“猗者,美貌多姿,是中原女子名中常用的字。我有位故人便唤猗猗……是故好奇多问了几句。”
“你朋友是女子吧?”
女子笑道:“中原礼俗,男女不杂坐,她自然是女子。”
“那肯定不是了。那刺客是男的,只是我从没见过长相这么妖娇的男人!”
女子面露窘色,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白鸿却又补上一问:“你们中原的男人都长那样么?”
“我并未见过许多男子……”
“那你夫君呢?”
女子抬起头,定定的望着白鸿,轻轻吐出四个字:“貌柔心壮。”
白鸿自来了月/事,再也不用跟在库头马后跑了,她望着汉女,得意道:“看,我阿叔还是心疼我的!”
“心疼你会缚着你的手?”汉女笑着奚落她。
白鸿白了她一眼,心中却不以为意,反是喜欢汉女直率洒脱的性格。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中原音律叫什么来着?”
“中原有七调,曰‘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分别对应龟兹乐中的‘娑陀力,鸡识,沙识,沙侯加滥,沙腊,般赡,俟利’。”
“你还知道龟兹乐?”白鸿惊喜的问道。
“我家在边陲,常有西域商旅经过,我喜欢听他们弹琵琶,就跟着学了一些。”
“那好啊,你给我弹一曲《善善摩花》啊!”
汉女笑着摇头,“莫说手边无琴,便是有琴,又怎敢乱弹?若引来敌军,你阿叔还不吃了我?”
“你休听人乱说,我们突厥人不吃人的!”白鸿认真的辩解,模样甚是可爱。
汉女无奈的摊手,想来她与这突厥女孩沟通,总有些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那你哼唱两句吧!”白鸿自是不肯放过她的。
“问题是我没听过你说的《善善摩花》,龟兹乐中我只会一首叫《同心髻》的曲子……”汉女对着手指道。
“也好,也好。”
汉女清了清嗓子,又找了找调子,轻唱道:“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曲调好熟,就是不明白你唱的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的风俗,男女共髻束发,永世不离。”
二人正闲聊间,却见一兵卒对着库头禀告:“大王,前方探子回报,大可汗他们已安全渡过黄河!”
库头一跃下马, “其他几位特勤呢?”
“跟着大可汗一起撤退了。”
“真是一群废物!”库头骂道,“俟斤被那小娘胁持了一路?”
“胁持到管涔,遇到了齐兵,双方混战,大可汗趁乱杀出重围。”
“金狼神!阿贤设!” 白鸿公主喜极而泣的高呼起来,惹得库头狠狠瞪她一眼,她却全当没看见,只管抱着汉女跳起舞来。
“怎么了?……”汉女并不懂白鸿为何如此开心。
“我父汗得天神护佑,他安全无事啦!”
与白鸿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女那张淡得没有颜色的脸——“那刺客呢?”她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句。
“哦,对,那伪娘呢?”经汉女提醒,她也很关心那刺客的下场。
“力殆昏厥,被大汗反擒,听说大汗也是凭他才突围的。”兵卒低声回道。
库头冷笑一声,指着白鸿道:“你阿塔真他娘越来越有出息了!”
白鸿梗了梗脖子,口气怨毒的回斥:“我父汗不会放过他的!活着要万箭穿心!死了也要鞭尸!”
白鸿回转身——她觉得有人在轻拉她的衣角,汉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白白的,身体轻颤着,便如站在狂风呼啸的悬崖边。
“刺客死了。”她轻巧的用夏言给出了答案,终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