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巧有名小婢端了药碗过来,长乐见之大喜,却听厍狄敬伏亦拦了那婢子,呵斥道:“公主才刚睡下,喝的什么药!”
“我看公主羸弱不足,必有阳虚之症,时值正午,正是阳气旺升之时,宜进药温补才是。”
厍狄敬伏听她这席话,险些就要笑出声来,他强忍着即将炸裂的笑纹,吩咐那小婢进去送药。
长乐公主就附在帐帘边,透过那微小的缝隙,屏气凝神的看着里面。
“可贺敦对渤海公主真是尽心啊!”厍狄敬伏友好的帮她挑开了帘子。
长乐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撑着帘子。
此时,渤海公主已在婢女的搀扶下,略显艰难的起了身。
白衣胜雪,映起玉色的韶颜;弗御铅华,带了病中的醺酡;远山眉翠,一泓清泉盈澈。长乐公主的脸色渐渐阴霾,她想,即使子建复生,再赋洛神,也未必写得出这绝色倾城的女子,更何况一名画艺平平的匠人,所描画的不过她万分之一的美艳。原来上天造物,远比最玲珑的巧匠与诗人更为出色。
许是听到外面细琐的动静,那渤海公主微颦捧心,清眸流萤,向着门边望了一眼。
长乐公主赶忙放下了帘子,转身离去——她明白,只此一眼,便是任何男子都抵抗不了的,更何况她那好/色/成/性的夫君?
厍狄敬伏眼见长乐公主一行走远,才长舒口气,挑帘进帐。
孝瓘正扶着床,侧头呕出一口鲜血。
“快去拿水来!”厍狄敬伏边吩咐小婢,边上前几步扶撑起孝瓘,“就过了一夜,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孝瓘接过小婢递上的水,在口中漱了漱。
“你现在这样,怎么……怎么……”他看了眼那小婢,“怎么去见突厥王?”
孝瓘本不想多言,却又怕他担心,只得安慰他道:“不碍事,我撑得住。”
二人正说话间,参军尉相愿进得帐来,他见孝瓘的样子,神情甚是忧虑,“第……”他想唤第下,但看到侍奉的婢女,忙改了口,“公主,莫不是心疾又犯了?”
孝瓘憔悴一笑,问道:“是你去办的?”
尉相愿点点头,声音低沉的回答:“公主放心,早晨交代给厍狄将军的事,末将已办妥了,就在村北的林中……连那半钗一起……”
孝瓘疲惫的点点头,神情甚为凄苦。
厍狄敬伏见状,屏退了小婢,他抓了抓头,“我问句不该问的,那女子是……”
孝瓘挽起袖子,露出腕上残缺不全的四个字——约为瓘妻。
厍狄敬伏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安慰孝瓘。
孝瓘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女人后来跟你说什么了?”
厍狄敬伏突然就来了精神,“你还真把那老娘给震住了!她出帐的时候脸都绿了,最后临走时还跟我说,会尽力说服突厥撤兵,让咱们在此静候佳音。说实话,即使遍寻齐国,一年半载都未必找得到你这样姿容的美女……”
孝瓘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厍狄敬伏还以为他不爱听,却见孝瓘用手指点了点帐门,厍狄敬伏和尉相愿同时警觉起来。
他二人轻跃到门边,一伸掌便将门外的人拽了进来,那人“哎呦!”叫了一声,狠狠的摔在地上。
孝瓘定睛细看,那是个面色彤艳的伶俐女孩,张着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
厍狄敬伏捡起她掉落的毡帽,扣在她头上,“小娘子是突厥人吧?”
女孩惊恐万状,用生硬的夏言答道:“我……我迷路了……找……不到可贺敦了……”
“突厥奸细吧?鬼鬼祟祟的!”厍狄敬伏抽出腰间短剑。
女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孝瓘烦躁的摆摆手,尉相愿忙拎起那女孩,“出去说,别打扰公主休息!”
“阿娜!阿娜!……”少女飞奔进母亲的寝帐,软底的小靴趟起一溜儿尘烟。
帐内的妇人正在用芨芨草编席子,看到女儿闯进来,不禁埋怨道:“说过多少次,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会吵醒阿伊腾格里的!”
少女速速折出帐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再回来时,口中轻轻哼唱起幼时的童谣:“阿伊腾格里睡云中,懒洋洋的不肯起……”
妇人笑着摇摇头,“白鸿,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我找遍了营地,也不见你的影子!”
“阿娜,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呢!”白鸿吞了一大口奶酒,“你猜今天那只狐狸去哪了?”
妇人抬头看了眼她,并不感兴趣。
“她去看齐国美人了!”
“齐国美人?”妇人好奇的问。
“我就说她这两天鬼鬼祟祟的,果然有事情瞒着父汗,原来是齐王送了位公主和亲,让她给偷偷藏起来了!”
“所以你就去了……”
“齐国大营啊。”
妇人忙放下手里的草席,惊道:“孩子,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干嘛啊?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白鸿摆着手道,“那美女姐姐,哇,长得真是……比阿伊腾格里还漂亮啊!”
妇人摇头不信:“胡说,世上哪有比月神还美的人?”
“是真的!那狐狸精看到给气坏了,我觉得那美人要是来了,她可贺敦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我看她好像跟齐人密谋要可汗退兵呢!”白鸿又补了一句。
“这怎么能行!”妇人拍案而起,“草原诸部已在天神面前,歃血盟誓,不灭高齐,就决不回于都金!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父汗知道!”
“没规矩的小野马!”突厥可汗望着突然闯进大帐的女儿,故意板起面孔问,“你的功夫可练完了?”
“早就练完了!”白鸿看看帐中的诸臣:站在父汗右边撇着嘴,满脸傲气的是设,当然他也有傲气的资本,他是大将军,是整个汗国的统阿(突厥语,英雄)。左边是她异母的哥哥大逻便,他是父汗唯一的儿子。白鸿实在不喜欢这个哥哥,他阿娜是个低贱的女奴,他骨子里也带了那种软弱卑微的气质。
虽然那年父汗让他骑着马在草原上圈了好大一块地,还封了他做小可汗,可真正在族中有威望却是叔父库头。她偷偷看了眼叔父——他正跟几位特勤(突厥语,王,诸侯)说话,他们是奉了大汗的诏命来一起伐齐的。叔父英俊睿智,骁勇善战,她从小就对他说:“你不要变老,等我长大了嫁给你。”
最下手的地方,是俟利发和吐屯发的——可俟利发不在,他一定在给那只狐狸精出主意,怎么才能说动父汗退兵,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忠狗!
白鸿捻量了一圈,终于开口,“我听说齐国送来了和亲公主,还有大批的财宝?在哪儿呢?哪儿呢?……”
诸臣稍有些骚动,俟斤马上道:“确实送来些钱粮,却没听说有什么珠宝,更没什么公主!”
“啊?怎么可能?我听说齐国送来大批的珠宝裘衣,进献的女子可是绝色无双啊,可贺敦也看到了!”
“不要胡说!”俟斤看到几位特勤阴沉的脸色,忙制止了白鸿的话,“定是可贺敦恣意妄为,若果有此事,本王怎会不告诉大家!”
“大可汗是想退兵吗?”库头大手一挥,道:“他们齐国的皇帝可就在九原城,只要擒住了他,要多少钱财美女没有?”
其他的几个特勤亦是纷纷应和。
“速传可贺敦!”俟斤无奈吼道。
孝瓘晌午吃了药便睡下了。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童年,潋滟的太液池,郁翠的绿竹院,还有那株矗立在静湖畔,四季不变的桂花树。树下站着他的女孩,阳光淋满她乌黑的辫发,明媚的笑容缀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温暖徜徉于周身,沁入心底;而那股暖/流仿佛越来越热,最后终于灼烧起来,他大口的呼吸,却依旧无法抑制——
她躺在坚硬的土石地上,死死的盯住他,美丽的眼中只剩下仇恨,她狠狠的咬住他,疼痛依旧那样清晰——
他一下就惊醒了,而令他更为惊讶的是,寝帐已成火海。
“突厥袭营,第下快走!”尉相愿闯进来大喊。
周遭的浓烟令孝瓘剧烈的咳嗽起来。
尉相愿掩着口鼻,踏火跃到榻边,一把架起他,“走!”他用刀划破帐子,二人才算冲出火帐。
帐外,亦是一片火海,远近还有呼嚎厮杀之声。
“厍狄将军呢?”孝瓘强忍剧咳,勉强问了一句。
“他命我保护第下返回九原城!”尉相愿牵过备好的马匹,“第下的身体……还上得马吗?”
孝瓘靠在马边,虚弱笑道:“恐怕你得帮我一下……”
他勉力往上爬,尉相愿在下面全力往上托,样子虽狼狈,却总算是跨了上去。
尉相愿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孝瓘伏在马背上,随他冲出营地。他们在山间奔驰数里,待将火光彻底甩在身后,才放缓了速度。
“相愿,你回肆州报信吧。”孝瓘已缓过劲来,却突然挽住了缰绳,“我还需去一趟突厥大营。”
尉相愿惊道,“眼下的情势,再往突厥无异于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