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甚众,臣派人去晋阳求援吧?”郑子默在旁焦急进言。
“不行!断不能让晋阳和邺城的人知道朕在这里!”高洋神色有些慌乱,“命段韶来救吧……不……不行,他还在南方……那就往朔州方向点起烽火,斛律光在朔州……”高洋定了定神,“并诏其驰援肆州,不是来救朕,朕不在这里!”
郑子默点了点头,却还是忧心忡忡道:“陛下,以突厥目前的兵力,援军至少要五万以上才能形成合拢的优势,朔州现役兵寡,而且距离太远,如果临时招募再赶至九原城,少则也要半个月的时间,而肆州才遇重灾,民心不稳,将士更是无心恋战,这势头只怕三天都坚持不了啊……”
“那你说!朕要怎么办!怎么办!”高洋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般怒吼起来。
“不如把城内的粮草珠宝送些给突厥人吧,草原上的人攻城略地无非就是抢些财物……”
高洋深深叹了口气——当年意气风发,气吞如虎,何曾想过他也会落到如此耻辱的田地?
郑子默命人点起烽火,并速速拟好诏书,飞骑往朔州宣召,又将太仓军粮拣敛出大半,再加上民间供出的金箔银两,遣一使臣送给突厥的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
“这……”高洋打量着使者手捧的左衽百褶纹襦裙,“这是……俟斤的回复?”
奉衣使者不敢多言,只看了看一旁的郑子默,郑子默微微叹气,“陛下养精蓄锐,坐等援军便好,不必理会其他。”
“朕问你俟斤究竟什么意思?”高洋掀翻了盛衣的玉盘。
“他们的可贺敦说……她与陛下相惜……同为女人……不如穿上这衣服等待援军……”使者的声音渐渐低弱,却并不能避免死亡的兀然降临——他话未讲完,高洋已手起刀落。
“陛下息怒。”郑子默拾起襦裙,“臣有陈平之计,可解此‘白登之围’。”
残阳碎金,散落在清宁河那原本铜褐色的水面上,便如东施扑粉,也未见得不是美女,只是那一片灰灰的,砾石杂乱的沙滩泄露了效颦的端倪——清宁河,古称恶池,总归不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不美的河畔,站了一位同样不美的妇人。尽管今日,她着了狼裔最艳丽的华服,但身材高壮,肤色黝黑,尘霜满面,委实与那身衣裳格格不入。
“阿娜(突厥语,母亲),你竟真在这里!”少女从一片幽密的树林中探出头,几步跑到妇人的身边,“那条母狐狸可在营中呢!别让她抓了阿娜的把柄!”
妇人看看女儿,又转向身后的数十支石标,将一颗硕大的羊头挂在正中的那支上,又解下腰间的黄酒倾洒在地。少女知道,那些石标的中间埋葬着母亲的前任夫君,而她的父亲俟斤正是在那个男人的葬礼上,将母亲抢回大帐的,遵照习俗,母亲应该欣然接受地神勃登凝黎的安排,满怀喜悦的委身给这个目如琉璃,魁伟健壮的男人,进而成为他诸多的妻妾之一。
可她,总也忘不掉她那死在清宁河畔的前夫……
“怕她什么!就是当着大汗的面,我也敢到这里来!”妇人拍拍女儿的肩膀,“你阿娜上得马,打得仗,草原上牧羊,毡帐里缝衣,哪一样不行?那母狐狸除了一张脸,一肚子的坏水,还剩下些什么!”
少女似懂非懂的看着母亲,曾经笃信母亲,可当父汗高大的身影再也不出现在母亲的帐中以后,她开始了自己的怀疑。但她不忍心反驳,只是善意的开解,
柔荑般的手指拈起绸帛的一角,轻飘飘的丢进身侧的火盆,青灰色的烟气弥散,引得火盆边的八剌黑(狗)“汪汪”狂吠。而桃瓣色的丰唇只一勾,篾然吐出几个字:“我是不信的……”
“哎!——”俟利发(突厥官名)眼见齐国递送的国书被焚,神情稍异,却也不敢多言,只问道,“可贺敦(可汗的妻子)不信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近侍忽里堆叠起层层笑纹,恭恭敬敬的给可贺敦递上一杯奶酒,又转身牵开八剌黑,“依小奴看,这根本就是一个功力不弱的画师把臆想中的仙女画在纸上了嘛!”
“这话说得……不错也不对。”可贺敦吹开白腾腾的热气,浅泯了口奶酒,原本丰润的双唇便又多了几分珠光的色泽,“天神造物,何曾吝惜过美貌?”
她把琉璃杯放回到忽里的玉盘上,和着满面春风,摊开芊芊玉手,俟利发和忽里忙知事的点头称是——他们眼前的可贺敦不正是天神命定的宠儿吗?
“只要肯踏破铁鞋,可着中原未必寻不见此等绝色,可我偏不信那无能的暴君能数日之内在那小小的九原城中找到这样一名,想必是如忽里所言,请了个怕死爱财的‘毛延寿’来唬我的!”
“齐使说,除却此女,还有赠与可贺敦的珠宝貂裘……”
“前次给汗王送礼失败,如今他们又想威逼利诱我来媾和?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
怎样的货色!”
女人,对于同样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了好奇。
这位来自西魏的长乐公主,用美貌与智慧换得三代汗王的恩宠,将后宫视为战场的她,自始至终都明白一个道理——“以色事君,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倘使在长安,恩绝尚可驻足长门,青灯古佛,寡欲而终,也未尝不是一个归宿;而在这穹庐为室,酪肉为食的蛮荒,失去了汗王的庇护,那就意味着群狼分尸,骨肉难存!
更何况眼下时局混沌,危机暗伏:宇文代禅,自己的血亲宗族俱在长安,若见弃于突厥,难保他们不会受到牵累;而突厥大汗俟斤表面上听从己见,出兵伐齐以媚新周,但心中的如意算盘自然是两面逢源,双方制衡——
诚如他酒后狂言“倘得南面两儿,何忧无物?”而恰在此时,齐国就真送来这么个绝色女子示好,想这女子年轻貌美,更易虏获了汗王芳心,真得如此,突厥的天平是否会转倾东面?长乐公主秀眉紧蹙,她实在没有把握……
竹叶沙沙,应和着碎玉风铎的清脆之音,清操飞快的从屋内跑到廊外,望着漫天垂落的雨丝欣喜的喊道:“下雨啦!下雨啦!”她命婢子取了油纸伞,一溜烟的往大门外跑,却在门廊处与孝瓘撞了满怀。
“我正要去至尊那里为你请命呢!”
“请命?”
“下雨啦!”清操欢快的指指头顶,“民怨已平,上天所感,普降甘露啊!”
孝瓘叹了口气,并没有多少愉悦的神色,只淡声道:“进去再说吧。”
清操不解,又见孝瓘身后跟着陛下的近侍——直阁将军厍(she)狄敬伏,心中更是纳闷,他追了几步到孝瓘身边,“他干嘛一直跟着你?”
孝瓘请厍狄敬伏在正厅落座,又命人上了酪浆,自己则拉着清操来到内室。
“你连夜将你的嫁衣改一改……”孝瓘红着脸一比,“改到我能穿的大小。”
清操听得下巴险些落在地上,“什……么意思?”
“你先找出来再说……还有发髻……你平日梳的那叫什么来着……”
“垂环分青髻,灵蛇髻,飞仙髻,还是……”
“都行,随便帮我梳一个……”
清操刚捡回的下巴二次落在了地上……
“你……你这是要出嫁啊?”
“嗯。”孝瓘的脸更红了,仿佛真的是待嫁的新娘。
清操这回就破罐破摔,任由下巴躺在地上算了——
“嫁给厍狄敬伏?”
“不是……不是……”孝瓘连连摆手,“陛下欲将我扮作新妇,献与突厥可汗。”
“咱就是说……能不能找个真正的小娘子去?”清操不解道,“非得你去扮个小娘子?”
“可能……”孝瓘一向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如何跟她解释,“我胆子大……而且长得像……小娘子?”
“嗯……却也有几分道理……”
清操看着眼睛瞪大,脸色渐红的孝瓘,又宽慰道,“实话说哈,你脸虽长得……咳咳……但你这身材终究是太高了,肩膀也太宽……”
“突厥民风彪悍,以白硕为美,再加上汉家襦衫宽大,应该看不出破绽。”
“那入了青庐呢?你当那可汗是宦官吗?”
这回孝瓘不说话了。
“若真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清操一把抓住他的手,瞬时眼眶绯红,“你有想过你自己吗?”
“我并没想那么多……”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孝瓘的心似乎被什么触了,他哽了一下,方坦言道:“陛下疑我有通敌之心,将你留在肆州为人质。”
清操低了头,背转身站了许久,待胸口不再那般起伏,才去衣匣中翻找起针线和衣饰。
她拨亮了油灯,安安静静的缝了一夜。
孝瓘则去前厅与厍狄敬伏樗蒲。
快天明的时候,她派人将孝瓘唤回来。
“我给你绾个凌云髻吧,就是我新婚那日梳的。”她边说边将孝瓘的头发拆散了。 ”
孝瓘点点头。
她用剪子剪了自己的一些头发,系在孝瓘的发间,口中竟不由哼起小调“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