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翠柏掩映中,隐隐浮出一座乳白色的锥形灵塔,高约八丈,共分七层,边框门楣上满布线刻莲花化童子、云龙、 吉祥鸟及忍冬纹饰。塔内三尊大佛,分别为释迦牟尼,无量寿佛,阿閦佛,头雕低平磨光肉髻,面相丰满,双目微启,神态安详。身着偏袒右肩袈裟,双手作说法印或施无畏、与愿印,手腕戴镯,两腿结跏趺坐。
虔诚跪于塔前的赵郡王叡,朗声道:“运蓝田之玉,采荆山之珍,镂弹变化,图穷相好,铸此金身,全为亡伯大齐献武帝、亡兄文襄皇帝、亡父南赵郡开国公、亡母魏女侍中华阳郡长公主祈福,惟愿其永享安荣,佑我大齐世世绵延,国祚隆昌!”
他说完,站起身,目光最后停在那尊阿閦佛身上,这是为自己与郑妃雕制的佛像。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他安置好最后一批征夫,快马加鞭赶往晋阳,却在官道上碰到送信的清操——他预感出了大事,不然郑妃不会让侄女寅夜送信。
那果然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是妻子的绝笔。
“须拔,同去山门。”有人拍着高叡的肩膀,声音厚沉。
高叡回神,声如其人,那人端严肃重,宽额高鼻,唯一抿薄唇形如父兄,正是常山王高演。
“哦?”
“太子来了。”
高叡忙与几位宗族子弟随常山王到了山门口。
众人皆愣在那儿。
所谓“好狗不挡路”,可在山门处,一里一外的,正有两条狗相背胶合,堵在门口,而大齐的太子仪仗就等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它们媾和,不杀不赶。
隔着山门,高殷望着惊诧莫名的众人,歉疚的对高叡和高演道:“父皇嘱我来幽居寺贺拜金身,却因这……误了吉时,实是愧对阿叔。”儒秀的少年指指狗,眉间尽是谦悯。
。
“既知吉时,那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面沉似水。
“万生平等,它们虽为畜类,但我佛慈悲,我实在不忍在佛祖眼前……”
“本王是问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故意加重了那个“赶”字,他实在看不上这个汉妇养出的太子,这孩子受了太多的儒学熏陶,以至于失去了狼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他根本没有能力驾驭齐国这艘大舟。
“六……六叔……可能有所不知,这……这犬类与……与……人不同……若……若贸然赶之,则公犬必……必亡。”高殷一着急,气悸语吃,再加上他所说的内容,犹显滑稽。
人群中竟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连高演紧板着的脸也被他这句话说得裂开一丝笑纹。但他很快正色:
“殿下还请分清孰轻孰重!”
“是呀,殿下请以大局为重。”杨愔忙打圆场。
“赵郡王始立金身,为……为得什么?不是求……求佛……佛祖赐福大齐吗?若在山门前妄动杀戒,功德……功德怎得圆满?”
“那请殿下自便!”高演一甩袍袖,转身而去。
独留下门外的高殷。
直到那母狗“嗷”的一声跳脱开去,与公狗一前一后的钻入松林,他才率仪仗进了幽居寺。
高叡望着这个寡决难断却心地纯良的年轻人,血色残阳照在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略带凄怆的影子。
皇帝高洋的神智日渐昏聩,身体也大不如前,太后依鲜卑风俗辅佑常山王,笼络豪族,壮大实力,皇帝则一心传位太子,并得到大多数儒臣的支持。
双方临渊而战,均无退路。
这样的情势与当年的父亲何其相似?
高叡之父高琛是太祖高欢的弟弟,为人恭勤缜密,做事兢兢业业,官至御史中尉,六州大都督。可是在高叡满月那日,突然被太祖杖毙了,罪名是寻乱□□。自此,在无人敢提兄终弟及的鲜卑旧俗,长子高澄也才得以顺利承袭齐王之位。
他自幼便深知这个充满权欲的家族是如何的残暴而血腥,他自请去监修长城,远离漩涡的中心,却把妻子留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
这无异于一场赌博。
赢了,他可与其后的当权者建立起微妙的关系;输了,他的妻子会因此丧生辱命。
至于妻子的遗愿——他又想起那封绝笔,理应得到满足。
“高阳王!”高叡满面堆笑的对着拖在太子仪仗最后的男子拱手,那人驻足回身,姿如凤章,面似若华,谪仙玉人般闪着光芒。
“阿兄如何跟我客气起来?还是叫我十一吧……”他腼腆一笑,颇有女儿之态。
“阿娘身体如何?”
他口中的阿娘正是养母游氏,亦是高阳王高湜的亲生母亲。高琛死后,高欢将高叡交与才刚临盆的游氏抚养,直到四岁,他才意外得知自己的母亲本是魏华阳公主,在轮番哭闹下,也只匆匆见了一面。
“我伴驾多驻邺城,因太后寿宴才随至尊返回晋阳,也还未得闲回家。若兄有空,我们一同探望如何?”
“内子病卒,丧期未满,恐阿娘不悦。”高叡长叹口气。
高湜拍了拍高叡的肩膀,秀眉微颦道:“阿嫂的事我也听说了……究竟是何病如此之急?”
高叡垂首,良久才抬眼,眼圈业已泛红,“宫闱秘事,岂敢多言。”
高湜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来了兴趣,“你我兄弟自幼同吃同睡,还有何秘密可言?”
高叡将他拉到幽僻之处,用手比了个六,“皆因此人。”
“六王?”
高叡忙捂了他的嘴,继续道:“他看上了荥阳的势力,想趁着天家撤郡的当口笼络过去,太后穿针引线,找到内子。内子曲意逢迎,陪着她演了一曲昆阳,谁料内子侄女早就心有所属,太后怎受得这般屈辱,一壶鸩酒要了内子性命。”
“我料这事情不简单,却不臆这般曲折。”高湜状似顿悟的样子,“所以你铸这金身……”
高叡苦涩一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高湜点了点头——高叡之父既死于王位之争,他便不会再卷入六王与太子的战斗,至于寿宴上的一切,不过是太后与郑门的交易,与他赵郡王没有半点关系。
山门内忽然慌慌张张的走出一老僧,高叡见是住持僧标禅师,赶忙迎了上去。
“大王不好了!释迦牟尼像突然倒了!”僧标一把握住高叡的手,面色涨红,声音颤抖。
高叡和高湜俱是一惊,径直奔向灵塔。
甫一进院,便看到太子一行在塔前乱作一团。高叡忙去照拂太子高殷,“太子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高殷的脸色惨白如纸,心内后怕,语吃愈甚:“阿……阿叔……我……我……这才走……走……走到门……门外……就……就……倒了……要……要不然……我……我就……”
他越说不出来越着急,一口气没提上来,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左右更是一片恐慌,唯独高演在旁鄙夷的望着太子,缓缓对高叡道:“你命人收拾一间禅房,我去传随行太医。“
高叡依言照办,事情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高叡面上虽是从容冷静,却是整夜焦忧难安——毕竟才有郑氏联姻,又在他主持修建的佛塔内出了这样的纰漏。
次日天明,他便带亲信入灵塔勘察,谁料这一看,他着实惊出一身冷汗:那佛像应是有人刻意与墙体割裂,而且剖开佛像后面的墙,竟发现了水钟和一个设计极为巧妙的机关,想来高殷若未在山门外被狗耽搁,赶上吉时入塔参禅,定会被那佛像砸到。
他不敢隐瞒,忙写密函将此事奏与高洋。当然,也通过内庭人脉,将消息放给了太后。
晚云含雨,湖中孤舟。
舟中三人,分别是河南王高孝瑜,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
孝瑜跪在地上,将酒盏高高举过头顶,“侄儿指天盟誓,栀子之事绝非侄儿透露给皇上的……”
高演看了看高湛,干笑道:“大郎这是何意?六叔不甚明了。”
高湛踹了一脚孝瑜,“行了,快起来吧!你六叔本无意和离,却是太后看不上元氏,此番一闹,正可向至尊表明心迹。”
高演接过酒盏满饮,叹了口气道:“只怕至尊不信……再加上道人又险些被佛像砸了……”
“我看六兄平日忧劳政务,眼下光景,不若惫懒些,多做女乐……”
听高湛这样说,高演方才注意到舟中有泠泠之音,寻声望去,只见船头处隐约有一女子在弹琴。
那琴音如泣如诉,倒颇和高演此时的心境,他边饮边听,不禁有些醺然。
曲罢,高演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琴音停了,女子隔着舟帘行了礼,“回禀大王,是《松岁寒》。”
“何用此曲?”
“荀子曰: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高演微微一笑,转而问孝瑜,“此女是乐坊请来的吗?”
孝瑜回道:“是内子的婢女。姓毛,单名一个‘嫱’字。”
“毛嫱?”高演朗声笑道,“可还有丽姬?”
孝瑜会心一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内子见她容貌秀丽,乱起的名字。”
“哦?这本王倒要看看,此女可否当得此名?”
是夜,毛嫱便随着高演华美的牛车进入了常山王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