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同心栀(3)

清操行过大礼,方缓缓应对道:“曲名《昆阳》,取自光武帝于昆阳大胜王莽的典故。”

“哦!我倒是听过这故事,难怪狮子大象的,原是为了应这曲子……”太后笑着望向皇帝高洋,“汉帝有了这猛兽之师,想不胜都难了,我大齐为何不能驯化这样的军队?”

“区区一只白象都难以驯化,何况是猛虎群狼?”高洋看着殿外岿然不动的大象,面沉似水,“而且这戏中的猛兽并非刘秀的部曲,而是新帝的。”

在旁侍立的杨愔听高洋语中称王莽为帝,亦直呼刘秀其名,敏感的察觉到这话题似为不妥,方想岔开,却听太后又道:“这倒真是奇了,王莽得猛兽相助竟然不胜,刘氏真是天命所归?”

“什么天命所归!”高洋额角的青筋暴起,厉声斥道,“郑氏何作此曲?意在讽今吗?”

喧闹的大殿顷刻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清操一人身上。

清操吓得面色惨白,唇齿发颤,她努力回想姑母所教,才一字一句的缓声答道:“皇王递兴,人非一姓,汉刘告否,新莽纳禅,便如日月流转,四季交替一样正常,只是后来刘秀之所以能够复汉,倒不是因为天命,而是新帝没有灭杀刘氏罢了。”

高洋闻言沉静下来,他用充满血丝的眸子扫过殿上的每一个人,然后对着太后冷冷的笑了一声。

孝瓘垂首站在清操身后,他望着面前原本清丽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烦恶。

“四弟!”忽听身侧有人轻声唤他。

“大兄!”孝瓘偏头见是孝瑜。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孝瑜目露关切之色。

孝瓘笑着摇摇头。

孝瑜才舒了口气道:“你去趟馆驿,请南使过来处理白象。”

孝瓘点头,撤步出了宣训殿。

他驰马到了馆驿,却寻不见南将王琳的使节,细问才知那使臣早被传至内宫。

待他返回,殿外已无大象,踏上玉阶,便听到殿内女子哭嚎之声,再向上走,正迎上两名医官搀扶着杨愔走下来。

“这是怎么了?”孝瓘拉住其中一名医官。

医官不敢多言,倒是面色蜡黄的杨愔抬头看了眼孝瓘,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臣逆龙鳞,受了些苦,并不妨事。只是……皇子最好不要进去。”

他愈如此说,孝瓘愈好奇殿内发生了什么。

宣训殿上,太原公主高泫抱着皇帝的腿嚎啕大哭,而残暴狠绝的高洋正用马鞭狠狠的抽打一名女奚。

“猗……”孝瓘呆若木鸡,随即浑身战栗,他想箭步抢下高洋手里的鞭子,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跟我出去!”——是大兄的声音,还有双大手将他连推带搡的拖到殿外。

“猗……猗猗打碎了盘子?还是什么……”孝瓘的声音发颤,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区区女奚能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才会令至尊天子亲自动手鞭笞。

孝瑜摇头道:“她犯了大忌。”

“她说错了什么话?”

“做错了什么事?”

“莫非……是行刺?”

孝瓘连说几条,孝瑜始终摇头,只道:“你退下吧,这里没有你的事。”

孝瓘还想多言,却听此时殿内传来皇帝冷若寒冰的声音:“杨仆射说得对,朕不能让你死在太后的寿宴上……朕会将你送到高阳王府!”

原来孝瓘才出宫,猗猗便随女飨、女酒奉宴饮于殿上,方至回廊,但见一只大耳长鼻的庞然大物向她们飞奔而来,侍女们瞬时花容失色。

那怪物行至近前,却驻了脚步,面向猗猗,将前腿交叠,卷鼻嘶鸣,颇似在行大礼。

猗猗定心神,望着手中银盘,那里面有几枚鲜果。此时,那象官也已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对着猗猗说了几句,只因南音极重,猗猗未能会意。

猗猗还想再问,身后的侍卫却已缚了她的双手,连推带搡的上了殿。

“废帝的女儿竟还活着……”高洋冷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猗猗身边,手中的宿铁刀泛着寒光。

猗猗瘦小的身体便如秋风里的落叶,她蜷缩成一团——她曾经是大魏的公主,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然而时光流转,苟且偷生竟也成了习惯,刀俎之间,她怕得涕泪横流。

“不……她……她不是废帝的女儿……”她被人从后面死死的抱住,回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是母亲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她是我的女儿……”

酒后的高洋是残暴的魔鬼。在强行分开太原公主和猗猗未果后,开始用刀环狠狠的凿击太原公主的后背。手腕起落间,竟被人制住刀头,动弹不得。

“天家息怒……”杨愔手握刀刃,缓缓跪地,“太后寿诞,莫开杀戒……”

如果说高洋对胞妹还有些许怜惜的话,驸马杨愔则为他的雷霆之怒找到了更为合适的出口。

他一脚将杨愔踹倒在地,恶虎般扑上去狠命捶打,又拾起宿铁刀,叫嚷着要豁开杨愔的肚子。

“侯尼于!”太后沉着脸道,“你前日还对僧稠禅师说要禁酒肉,放鹰鹞,断屠杀,进斋戒,现在却要在你母亲的寿宴上杀死自己最倚重的大臣,还有——你的胞妹吗?”

高洋的神智清朗了些,他缓缓停了手,命太医带杨愔下去诊治。

又拎起马鞭对猗猗道:“你平白受了瑞象的大礼,总要付出些代价!”

言罢,亲自执鞭抽打起来。

孝瓘听延宗讲了事情的经过,心中难免焦虑万分。他自是知道猗猗犯了多大的忌讳,更知道皇帝口中的高阳王府是怎样糜/烂的所在。

“阿兄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看那大象不过是饿极了,才会去廊上找食吃,我回头跟阿叔说一声,他自会放了狗狗。”延宗好言安慰。

“大象饿了?”

“是啊!你忘了我之所以去骅骝署闹事,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让我们给大象喂果子吗?”

孝瓘想起骅骝署丞说过并非他们有意凌虐白象,而是上面授意的话,不禁陡然一惊。他推开延宗,直奔河南王的居所。

“这位使君……”这宅邸原是孝瑜旧时居所,他驻邺城,并不常回这里,是故守门的侍卫不认得孝瓘。

孝瓘不搭理那侍卫,兀自往里闯,几名侍卫看他的气势,也不敢真拦,只得随行。

才进内院,便听到正房中传来高孝瑜的吼声:“你这妇人在外面风骚也就罢了,如今竟来勾引我的亲弟弟!”

孝瓘闻言忙驻了脚步,转身欲走,却还是有两句话飘进耳中。

“大王息怒……妾身怎敢做出半点对不起大王的事来?究竟是哪里传出的谣言?”卢氏的声音带了哭腔。

“什么谣言!是阿娘前几日觐见皇后,恰巧碰到延宗母子,一眼瞧见五弟腰间悬着阿娘赐你的袷囊!”

侍卫不知孝瓘的身份,怕他听了丑事,惹出什么事端,忙伸手拦下,并转身对正房奏道:“有位使君急着见大王……”

屋里的争吵声猝然停了,孝瑜满面怒气的走出来,瞧见孝瓘,先是一愣,而后余愠未息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孝瓘神情尴尬,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我就是想来问问,是不是阿兄把猗猗调回晋阳的……”

孝瑜对着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对孝瓘道:“没错。是我的意思。”

“为了昨天的寿宴?”

孝瑜坦然点点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你说呢?”孝瑜抱手望着孝瓘。

“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皇帝应该对元氏有所提防。”

“这种劝谏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谏言,成功的和失败的,显然,这次属于前者。”

“阿兄!”一向讷言的孝瓘终于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你有想过我吗?”

“孝瓘……”——这名字已被皇帝禁了数载,如今又被孝瑜重新叫起,孝瓘的心中瞬时涌起一股暖流,再看大兄的眼中,亦已恢复了往昔的温和慈善,“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你。”

寿宴依旧是七日,至最后一天,太后将宗室亲族召集到偏殿。

“早年间战乱,颠沛流离,儿子们的衣服都是我缝制的。如今老了,孙儿们也多,新鲜的式样我也不会了,只好委于主衣局来做,做好拿给我看,我觉得合适就亲自绣上你们的小字。”

说着,便命主衣都统分发夏衣。

与往年相同,丝绢缚裤和左衽褶衣,只是男子多了一件裲裆,而女子则是半臂衫。

此时唤至赵郡王,王妃郑氏上前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郡王原是要赶在太后寿宴前回来的,只因遣羸役返乡,耽误了时日……贱妾替他谢罪。”

太后和蔼的笑道:“我都听皇帝说了,须拔不但修好了长城,更是遣归丁役,令百姓感悦,遐迩称赞。即便是我的寿宴,较之国事,也只能说是微末,他又何罪之有呢?”

说罢,示意主衣都统将裤褶赐予郑氏,郑氏接过来,略一迟疑,却听娄太后又道:

“多出的一套是给清操的,这女郎品貌好,琴艺佳,真是甚得我心意。”

此言一出,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竟然瞬间静了许多——谁都知道,太后的衣服从来只赏皇室,至于其内眷,也只有正嫡才有份。而清操不过是刺史之女,家中虽出了位王妃,与其本人却扯不上半点关系。

郑氏自是知道个中玄机,只笑着谢过太后的赏赐,谁料皇帝高洋突然发问:“家家是要将这女子指给延宗吗?”

娄太后和郑氏皆是一愣,高洋缓和了语气,笑咪咪又道:“朕听说她送了一袋栀子给延宗。”

郑氏大惊,娄太后沉下脸道,“你听谁说的?那黄栀是疗伤药吧?他们自幼在一起玩,送点药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什么同心啊,什么栀子关人什么的……反正我也记不住,对了,那个赵郡王妃你肯定会!”

娄太后狠狠的瞪了一眼赵郡王妃郑氏,“你会吗?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