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大司马击鼓促围,众将士鼓噪鸣角,高洋身着戎服,胯下战马,从南旌门入。一番猎射,猎车中已满载猎物,他命人将猎物屯于护旗之下,自己则在马背上观看起皇室子弟们射禽,不时还品点下猎物。
“这些都是太子所射?”他用剑随意翻捡着几只未死的猎物。
“太子近日苦练,射术颇有精进。”尚书右仆射杨愔回奏。
“朕知你兼太子少傅之职,但也不用如此替他说好话!”高洋白了杨愔一眼,“自己的儿子,心里最清楚。”
“太子神射!猎获不少啊!”黄门侍郎宋钦道是河南王孝瑜的舅舅,齐代禅后一直在东宫授业。他此时正随着高殷,边夸耀太子的射术,边与皇帝见礼,似未听到高洋与杨愔的对话。
杨愔在高洋身后使劲给宋钦道使眼色,但他依旧没有看到,直到高洋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高殷脸上,他才惊颤得敛了声。
高殷也被吓了一跳,他“扑通”跪倒在父皇马前,结巴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射而不中要害,不是射术不精,便是心下不忍!若是前者,你不配做我高氏男儿,若是后者,你又怎堪储君之位?”高洋形容凶狠,声音却压得极低。
高殷哑口无言,眼泪刷的流了下来,杨愔和宋钦道也是面色惨白,纷纷落跪,一时也不知如何奏对。
高洋看他流泪,更觉心烦,他用马鞭点了点旗下的另一堆猎物,丢下一句“那是你六叔射的”,便自提缰远去。
此时,左翼突起大乱。高洋着人探查,回报说斛律军与文襄皇帝的几位皇子为了一只鹿起了争执。高洋眯着眼睛勾了勾嘴角,怒道:“都长能耐了!带他们来朕这里闹!”
不一会儿,领军将军把为首的斛律世雄和高孝琬被带至御前。世雄乃斛律光三子,身材敦壮,容貌极肖其父,此时,他正带着青黑的眼圈,一脸的怒容,跪倒在高洋面前;河间王孝琬则是半身尘土,脸颊还有些擦伤,也随着跪拜见礼。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行猎伊始,各家子弟还是各自猎射,相安无事。后来猎物渐少,大家就合围协助,开始尚能秩序井然,后来慢慢演变成了竞射。
不知何时,斛律世雄与高孝琬较上了劲。他们都自恃骑术了得,射术精湛,在一群马腿中朝着鹿腿放箭。结果世雄的箭射在了六皇子高绍信的马腿上,人仰马翻,绍信被摔了出去。
孝琬见状也不射鹿了,催马上前,一拳将世雄打下了马。世雄爬起来,也不顾孝琬的王爵身份,直接把他拉下来,按在地上厮打。双方随众,不但不劝,反而跟着起哄叫好,围场中一片混乱,终是惊动了皇帝。
如今,他二人跪在高洋面前,依旧争得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竟然还是谁的射术更好。
高洋方才心烦,迎风灌了几口烈酒,此时酒劲上来,听他们一吵,不但不怪,反而来了兴致。
“吵有何用?不如你们比一比!”
此时,大司马已鸣鼓解围,殿中郎中也忙着收拾猎物。按礼来说,该是回返行宫,以上等的猎物祭祀祖先,而后大宴群臣。
紧随而至的杨愔附在高洋耳边提醒了一句,便被高洋大声呵斥道:“礼再大,大得过天吗?”旁人便再无赘言。
郎中依天子之命,用旌旗猎车临时分界出一块较为平坦的场地,天子居中,对弈的双方在两侧,场中置箭靶,场外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六坊将士,俨然是岁末才有的戏射排场。
戏射既非六艺古礼,又不同于竞猎逐鹿,仅是一种射箭比赛,多安排在讲武之后。其种类分为朋射和单射。前者是将参与者分为两朋,每个人轮流去射靶,按所中箭计筹,最后加在一起,筹数多的朋为胜;后者则无朋的隶属关系,往往是个人与个人的较量,而无论是团体还是个人,胜利的一方则可向皇帝讨要封赏。
孝瑜将摔伤的绍信安置回帐,便匆匆返回,远见这场面,不免心内暗急,剿戍之战,孝瓘与延宗本有愧于斛律,如此争强斗狠下去,必会加深自家兄弟与斛律军的仇怨。
“你们俩伤势未复,安心在下面计筹吧。” 他嘱咐孝瓘和延宗不要参与。
“大兄!”延宗颇为不满。
孝瓘则轻声应了句:“是。”
河间王孝琬已搬鞍上马,孝瑜拉住马缰,“输赢并不要紧……”
“阿兄放心。”孝琬催马上了场。
场上擂鼓大作,世雄已然出列,及至孝琬面前,蔑然笑道:“末将不才,特来领教领教河间王的本领!”
孝琬眼睛都没斜一下,只管从身后拿出弓,行至离靶一百四十余步处,瞄准正面靶心上的虎头,引弓三矢连发,一中虎眼,一中虎鼻,一中虎嘴。
殿前郎中唱道:“二十筹!”
下面一片喝彩。
孝琬得意的将弓丢与一旁的随从,挑衅的望着世雄。
不同于孝琬的爽利,世雄稳稳的开弓,凝神半晌,忽连放两矢,竟都中了虎鼻。
孝琬的脸色有些难看,碎念了一句,“射靶子跟绣花似的。”
世雄不忿的瞥他一眼,却也因此分了神,余下的那一箭,竟然倏的射脱了靶。
孝琬大笑,场下也是嘘声一片。
“二十筹!”殿前郎中复唱。
世雄翻身下马,狠狠的一摔大弓,懊恼的回到斛律军中。
孝瑜长舒口气,走到高洋马前,正思量说些什么化解双方矛盾,却听斛律羡进言道:“陛下,他二人果然技艺相当,难分伯仲。不如将此单射改为朋射?”
高洋正在兴头上,自然点头应允。
孝瑜无奈,只得将外氅交于随从,套上明光甲,去应战斛律光的长子武都。
谁料武都竟厚颜无耻的直接挑战:“久闻四皇子与五皇子箭艺精湛,末将请与他们对阵!”
孝瑜正想以长幼之序拒绝,却被延宗抢先应了:“对阵就对阵!本大王还怕你不成!”
他边说边套铠甲,武都又道:“皇子敢不敢钝矢互射?”
“胡闹!”此言甫一出口,场外观战的斛律光便勃然大怒,“皇子万金之躯,岂能与尔等同!”
戏射除了讨赏,还可下注。而互射,虽是磨光了锐利的剪尖,却依然是以自家身体为赌注,极为惊险刺激,非猛将不敢玩。
延宗自幼在宫中纨绔,何曾在军中玩过如此危险的游戏,只是他爱极面子,决不肯在人前示弱,遂逞强道:
“本王赌过钱,赌过妓,就还没赌过命!甚好!”
孝瓘在旁将他一把扯过,“就一个问题——你屁股坐的稳马鞍吗?”
延宗摸了摸尚未结痂的臀部,苦了脸道:“还挺疼的……”
孝瓘一笑,遂转向斛律武都:“少将军,我五弟赌运甚差,自幼但凡赌局就没赢过我,不如你与我赌,若是赢了,也不用再赌二次。”
延宗拽了他衣袖,低声道:“喂!你伤好了?”
孝瓘轻“嗯”了一声,便携弓上了马。
武都睨着缓缓而行的孝瓘——竟未着铠甲,只一身玄青色的便服,腰间系了条锦带——他忿恨的咬了咬下唇:若不是眼前这狂傲无知的少年,二弟怎会战死于汾水?今日即使触怒龙颜,赔上自家性命,也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斛律光此刻心急如焚——自斛律羡画蛇添足的进言朋射起,他便知情势已如脱缰野马,全然不受控制了。武都毫无长子风范,他脾性暴烈,睚眦必报,此番上场,定会闯下大祸。
他暗悔昨夜所言——军中情绪已如烈焰,鼓励纵容无异烹油,火光冲天,又如何全身而退?
战鼓响彻云霄,旌旗靡天掩日,对射引得众人瞩目,连随猎的宫人内眷都好奇的围拢过来,猗猗便在其列。她看到孝瓘鞍马长弓,与对方仅隔百步,听到饮罢烈酒的皇帝兴奋大吼:“胜者重赏!”,她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皇子不穿上铠甲吗?”武都满脸鄙夷。
“不用。将军请!”孝瓘边接过侍从递上的钝矢,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先?”
孝瓘的手指摸了摸箭头,笑着点点头。
武都捻了箭桶中最右边的一支箭——他知道那支不是钝头。
放在弦上,将弓引满,瞄准孝瓘。
空气如凝固了一般。
长风划过,木叶摇落。
锐矢化作一道白光飞向孝瓘的左胸……
“啊!——”场边有人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
猗猗蒙了脸,手指死死的按住眼睛,眼前是一片不祥的鲜红——那是阳光映在眼睑的颜色。
许久,她裂开中指与无名指,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狭窄的缝隙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串红色的珠串——
那是从孝瓘执在右手的箭羽上滴落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