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孝瓘没去过绿竹院,也不在桂花树下等候猗猗上学,甚至东馆学堂里也不见了他的踪影。不仅是他,孝瑜和孝珩也先后消失,连专教雅乐的郑氏和清操也再不出现。
学室中,仅剩下世子孝琬及年纪尚幼的延宗。
孝琬莫名的发呆,而延宗则整日唉声叹气,提不起一点精神。
“好奇怪!人都去哪了?”延宗终于憋不住问孝琬。
孝琬瞥了他一眼,“你问谁?”
“大兄,二兄,四兄……还有清操啊!”
“你不是知道大兄二兄去并州督军了吗?”孝琬收了眼神,“至于清操,南赵郡公新迁太子庶子,家眷想是一道去邺都上任了吧。哦,老四好像也去那儿了。”
“四兄怎么能去邺城?父王不是不让我们去邺城吗?那里的人……不好。”
孝琬没有答话。
“他会不会去侍奉父王了?”
孝琬依旧不应声。
“父王是不是真的……”孝琬狠狠的戳了一下延宗,看了眼猗猗,“你怎么还在这里?”
猗猗站起身,从容走出去。
不过,延宗最后的那几个字还是被她听到了——她最恨的人,遇刺了。
那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出兰京那张愤恨的脸。
“邺城中的情况怎样?丞相究竟伤势如何?”
听闻夫君擢升太子庶子,即刻赴任邺城,赵郡公夫人郑氏夙夜未眠。才待高叡回到府邸,便拉着他详问起来。
高叡紧锁浓眉,摇头道,“情况看来颇为棘手。霸府中仅留世子,孝瑜和孝珩连夜赶去并州督军,连年纪不大的四郎都遣去邺城齐王府。”
“这我倒是听说了……本是让二郎去的,王氏在太妃面前大哭了一场,便改为了四郎。可是,四郎才多大?去了能做些什么?”
“唉……”高叡叹了口气道,“明里说,他有一层魏廷公主的关系,更适合去邺城侍奉丞相,实则……他与我一样……”
郑氏体贴的抚了抚夫君的手背。
高叡苦笑了一下,道:“此去邺城吉凶未卜,你带清操回荥阳吧。”
“不,妾愿与君同行,荣辱与共,福祸同担。”郑氏摇头,眼中已有泪花,“至于清操……我遣人送她回去便是……”
此时的清操,早伏在在窗边听得仔细,她娇俏的一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所以郑氏将她叫到面前,说起自己要与夫君连夜启程前往邺都,明晨会有人将她送回阿翁身边,她便点头如捣蒜,完全没意见。
岂料转眼便躲进了仆从备好的行李车中,生生的闷了一天一夜,直到送她回荥阳的人飞骑禀告小女郎失踪,把赵郡公夫妇急得不行,她才悻悻的从行李中露出个头出来。郑氏看着她一头乱发,一脸灰黑,喜怒交加,竟不顾风仪,大哭起来。
高叡从旁劝慰,也把清操好好数落了一通。不过此时已无折返送回的时间,只得带上清操,匆匆赶往邺城。
终于得到姑母应允,与四郎一同赴邺,清操自是欢天喜地。
然而,孝瓘宁骑矮马与高叡骈行,也不愿上车歇息片刻。
高叡赞他有武将之风,孝瓘微笑点头,清操却只剩托腮烦闷——她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想跟他聊,从荥阳美食到霸府见闻……
但这一路行来,他们的对话不超过十句,还尽是“嗯”“啊”“谢过”之类的。
最长的一段对话,是清操借着歇脚的工夫,对孝瓘道:“我们玩个游戏吧。”
孝瓘摇摇头。
清操坚持道:“叫揉揉羽弓,复活彤丹。”
孝瓘自然没听懂,问道:“揉揉羽弓?是一种弓吗?复活什么?”
清操不懂装懂地点着头:答道:“是揉一张弓,然后找到一个可以复活的红色丹药。”
邺城外十里,驻屯有重兵。
再入城内,反倒街市太平,人群熙攘,只是偶然间听到街边投石为戏的小儿念起一曲新鲜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听来让人心头发紧。
高叡将郑氏和清操安置在馆驿,与孝瓘往北宫门去。
远远的,便看见那高悬的七具无头尸身,及至近处,方看清身前木牌,镌刻着死者姓名。
高叡驻足看了一会儿,反奴里竟有南梁名将兰钦的纵子兰京,他转看孝瓘,却见孝瓘长眉紧蹙,面色惨白,赶忙上前捂了他的眼睛。
孝瓘推开高叡的大手,故作坚强一笑,他笑得很勉强,肩膀也在瑟瑟发抖。
高叡拍拍他的肩膀道:“谁看了都会害怕。”
二人去晋见高澄,却吃了闭门羹。
他们正预备去京畿都督府见太原公,却见殿廊下,黄门侍郎崔季舒正捻须吟诗,凉凉的秋风平白送来一句——“将军既下世,部曲罕遗存”。
孝瓘只觉得心似被什么锐物刺了一下。
“怎么了?”高叡关切的问。
孝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郎官大人好雅兴。”高叡笑着迎上去。
崔季舒却飞快的抹了下脸,踉踉跄跄的奔跪在地。
高叡心中也是一紧。
黄门侍郎本就是天子近臣,崔季舒又是高澄的心腹,他与其侄崔暹在高澄的授意下整顿吏治,一时权倾朝野,无人能出其右。
只因高叡的父亲高琛对他曾有伯乐之恩,每每见面才算恭敬,而今忽施大礼,必是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
“东柏堂……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叡一把将他扶起,急切的问道。
“厨奴兰京造反,刺伤了大丞相……”
“丞相伤势如何?”
“应是没什么大碍吧……”
“崔侍郎……”孝瓘紧紧抓着崔季舒衣袖。
“哎……”崔季舒重重叹了口气,“那日的场面太过混乱,只见两位库直一死一伤,陈元康中了一刀,其他的……没太看清……”
“你当时没在堂上?”
“我……我恰巧去如厕了……”
“如厕?崔侍郎还真他妈会挑时候啊!”身后传来一阵冷笑,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来人黑面麟皮,一路行来似有些微跛。
“太原公。”崔季舒躬身一揖,不敢再多言。
高叡与孝瓘却是愣了半晌——今日的高洋虽面容丑陋,却目含精光,身形猥琐,却举止从容。
“子进……”
“阿……阿叔。”
二人先后唤他,高洋睨着二人,故意矮了身子对孝瓘笑道:“此为宫府,怎会有你阿叔?”
高叡又是一愣,忙随着崔季舒改了称呼,“太原公……预备往何处去?”
高洋微微一笑,“霸府。”
高叡这才注意到高洋手中的黑匣,“这是?”
“漆面的匪首。王兄命我送回晋阳。”
“大丞相无碍吧?……臣想去探望……”
“听说须拔新晋了太子庶子?”高洋不接话,却反问高叡。
高叡不明就里,还是点了点头,“承蒙圣眷。”
“那便速去太子身旁侍奉吧。丞相近前……”高洋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高叡,又点了点孝瓘,“自有四郎应承。”
“阿叔……可他们也不让我进啊!”见不到父王,孝瓘心急如焚。
“你拿着我的令牌,他们会放你进去。”
孝瓘复回齐王府,太原公的令牌果然奏效,驻府的领军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寝宫。
寝宫所在的院落恢宏,殿宇肃穆,孝瓘不禁心生怯意;他展目四顾,却不见一兵一卒,心中又多了一层蹊跷。
正踌躇间,但觉廊下黑影一闪,他想都没想的冲了过去,口中还不忘大喊着:“父王小心!有刺客!”
眼前白光乍现,扑面而来的是粘稠温热的液体,高大的人影缓缓委顿在他脚边。孝瓘杵在那儿,瞪大了双眼,任凭溅在额上的鲜血流入眼角,他注视着人影后面渐渐浮现的那张脸,头缠苍巾,细目鹰鼻——原来是霸府最忠诚的苍头奴刘桃枝。
“这……这人是谁?”孝瓘指了指地上的人,他故作镇静,声音却明显发颤。
“公子不是说有刺客吗?”刘桃枝边擦拭剑上的血迹,边转身向殿门走,仿佛刚刚杀死的不过是一只蝇蚁。
孝瓘被噎得无语,素闻此人如鹰似犬,只管替主杀人,从不问因由。
孝瓘又低头看了看那死尸,见他着了夜行的黑衫,心中才放下几分歉疚,随着刘桃枝步入正殿。
殿中缀饰层层纱幔,灯光也晦暗不明,內寝更是漆黑一片。
“父王……”他轻声一唤,用惯常卑微的姿势匐跪在地,心下早已如脱兔。
许久,幔帐悉索,缓缓步出一人。
孝瓘满怀希望的抬眼,却只见侍中杨愔,全无父王的踪影。
杨愔时任侍中,又辖吏部,本是高澄极其倚重的近臣,他寅夜觐见,本无不妥,只是孝瓘见他眼圈乌黑,脸色灰败,不禁往帷帐后探了探身子。
“丞相已歇下了,公子便在外间侍奉吧。”杨愔果然拦下了他。
孝瓘瞄了眼他手中的笏板——那是象牙笏,除了父王,朝中无人敢用;他还顺带瞄到几个字——“陈元康除中书令,出使南境。”
崔季舒不是说陈元康在东柏受了伤吗?他还能出使南境?
孝瓘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他又连唤几声父王,里面依旧没有回应,他起身拉启帷幔。
微凉的夜风吹荡开层层帘幕,孝瓘的紧紧的握着双拳,指甲扣进肉中,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心缩成一团,凝滞得无法呼吸。
他回头看了看杨愔,那身体肥硕的中年人始终紧闭双目。
华幕的尽头,一张铺满锦被的瑶床,孝瓘轻轻走到床边,他看清了躺着床上的那张脸——苍老而陌生,绝不是他的父王。
他狐疑更甚,无意瞥见蜷倒在灯影中的女子,双手被缚,面色如金,身上血色斑斑。
孝瓘凑到近处探了探鼻息,大惊道:“琅琊公主死了!”继而转向帘外的杨愔,“我……我父……父王呢?”
帘上肥大的身影已矮了半截,哽咽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大丞相已然……薨逝了……”
孝瓘三步冲出帷幔,脸色几近惨白,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杨愔望着孝瓘溢满泪水的眼睛,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那肩头瘦硬膈手。
“大丞相在东柏遇刺身亡了。”杨愔缓缓落跪,声音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