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颍川战事胶着,主将慕容绍宗在围困颍川时溺水身亡,邺城至霸府,无不愁云惨淡;大丞相高澄只得亲率十一万大军,竟仅用月余,便攻克颍川。消息传至霸朝,又是一片欢天喜地。
颍川的战事,成了霸府中最热门的话题。
“父王真厉害,才到颍川就打了大胜仗!”延宗肆无忌惮的崇拜。
孝琬衔着笑,看了一眼大兄孝瑜。
孝瑜的身形魁伟高大,五官清俊硬朗,为人谦谨宽厚,较之孝琬,更得兄弟们的敬戴。
“哎!你看大兄干嘛啊!”延宗瞪着圆溜溜的眼。
孝瑜的面上颇为尴尬——谁都知道,孝瑜的母亲宋氏原是颍川王妃,硬是被高澄抢入霸府做了侧室。
“中元节快到了,我请兄弟们来是画鬼面的。”孝珩分发着面具,算是为孝瑜解了围。
“好啊!好啊!我前日猎得一对野猪牙,放在鬼面上正合适!”延宗从怀中掏出一对硕大的野猪獠牙摆在青黑面具上,洋洋自得的欣赏起来。
“什么你猎得的,分明是从明月将军那里要的!”孝琬摆弄着自己手中的鬼面。
“反正你没我的霸气!”延宗翻着白眼。
“你们知道这中元节祭祀为何要戴鬼面吗?”孝瑜见他们又要口角,忙岔开话题。
兄弟们的注意力俱被吸引过去。
“中元是地官赦罪之日,届时亡魂可领人间香火,面燃鬼王主宰诸鬼,护佑阴阳两界,在中元节监督享领事宜。诸鬼害怕鬼王,都躲的远远的,不敢近身,若是不戴面具,恐被一些孤魂野鬼符了身。”
延宗无意间瞥了眼孝瓘,见他手中的面具未着画痕,奇道:
“你不做鬼面吗?”
孝瓘笑着把白面贴在脸上,道:“你不觉得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更能吓到小鬼吗?”
延宗骇然撇了撇嘴,“真是哦!”
大家全都哄笑起来,唯是孝瑜未笑,他伸出温厚的大手,拍了拍孝瓘的肩膀。
画完了鬼面,兄弟们俱是褪了上衣,跃入太液池中——自颍川战起,特准霸府子弟可在池中练习泅凫之术,以备将来的水战。
对孩子们来说,哪里想得到那么久远的事,嬉水追逐是炎热夏日里快乐的游戏,所谓的“水战”也不过是白浪翻涌间的欢声笑语。
天色渐渐暗下来,兄弟们聚在太液亭中穿衣。
润玉般剔透的太液亭,簇在碧叶与芙蓉间,它的倒影随着太液池水的波光而缓缓摇曳,仿若童年的记忆,光影斑斓,又氤氲朦胧……
掌灯时分,孝瓘拎着这张白面回到绿竹院,斑驳的竹影中突然跃出一副鬼面,顶生二角,青面獠牙,孝瓘一怔,定睛细看,便自扭过头,把那五官全无的白脸戴好,再突然转身,那鬼见了,“嗷”的大叫一声,抹身便跑。
一路“有鬼啊!有鬼啊!”的落跑开去,但听“砰”的一声,撞上一株楠竹。
竹叶摇落,散了一地,那鬼头顶竹叶,歪戴鬼面,膝盖上全是污泥,忿忿然回到孝瓘面前。
孝瓘边笑边帮她拍净身上的泥土,摘下发丝间的竹叶,揶揄道:“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吗?怎么一点鬼样都没有?”
“我是个胆小鬼嘛!”猗猗摘掉面具,甩给孝瓘,一把夺过孝瓘手中的那个,“你这是什么啊?白花花的吓死人了!”
她仔细端详了半天,道:“原来你什么都没画!中元祭你就准备戴这个?”
孝瓘摇摇头,神色黯然。
“怎么了?”猗猗不解。
“我想念阿娘,希望她不会被鬼面吓到而远离我……”
“你阿娘?”
猗猗早听过霸府中的风言风语,从高欢的宠妾到某府的家姬,高澄越是讳莫如深,猜测便越是光怪陆离。
“她死了吗……”猗猗试探道。
“嗯……”孝瓘的黑眸染上一层水雾。
“你知道她的事?”
“不知道。”孝瓘吸了吸鼻子,故作坚强的答,“我只是那日听到父王吩咐大兄,让他给我阿娘也置办一份果品……”
猗猗低了头,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若一直盯着他,自己的眼睛会变得酸涩起来,进而心也会变得酸涩。
她只是用小指轻轻蹭了蹭孝瓘的小指。
中元祭典在晋祠的崇福寺举行。
晋祠位于晋水的发源处。北魏时,当地为了祭奠周武王子叔虞而修建。高氏进驻晋阳,便大起楼观,穿凿池塘,更依地势修建了许多佛寺,崇福寺正是其中最宏伟的一座。
中元节当日,公子们早早起床,穿戴齐整,随才刚凯旋的高澄去寺中祭奠先祖。
路上鸣溪夹路,流水潺潺,远处层峦叠翠,绵延无际,及近佛寺,但见万亩莲花环绕,当真是清净不染的莲花境界。
高氏虽然俗从鲜卑,却自认是渤海高氏的后人,所以每逢祭祖大典都要遵循高门豪族繁冗的礼仪规矩。
夏末的天气,依旧闷热难耐,平日散漫惯了的贵公子们早已汗透重衫,叫苦不迭了,甚至有几个年幼体弱的孩子还中了暑。
猗猗便是在鱼沼对着一池锦鲤发呆时,听到桥上有人这样说:“快去传马先生,齐王公子晕倒了。”
她的心一下就提起来,飞也似的奔向崇福寺,却在望川亭上和对面的人结结实实撞了满怀。
“猗猗?跑这么快……”
“是你?”虽然撞得眼冒金星,猗猗还是用模糊的视线辨认出那张熟悉的脸,“没事?……”
“怎么没事!撞出包来了!” 孝瓘有些莫名其妙,他抚着被撞痛的额角抱怨,“你这风风火火的……又预备去哪里闯祸?”
“我……我刚在那边听说……有公子晕倒了……我准备去瞧瞧热闹……”
“是延宗,他饿晕了。”孝瓘蹙了蹙秀挺的眉,拉起她的手,往反方向走,边走边道,“你这好热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猗猗“噗嗤”一声笑,“他是个胖子,还能饿晕?”
孝瓘也笑了,“我们寅时便起床了,也没顾上吃早饭,他年纪小,又胖,是最不禁饿的。”
猗猗被他牵着走了几步,才小声道,“你最近倒好了不少,是不是公主天恩?”
孝瓘满是鄙夷的白她一眼,“是因为我自入夏起,便常去校场磨练。”
他俩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读书台,台上袅袅的传来几缕琴声,因为元玉仪的缘故,孝瓘对琴音着实没什么好感,他拉着猗猗快步从台下走过,却听上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唤道:“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