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沁园春(2)

隔日晚间,猗猗才刚卸了妆,散了双丫髻,忽见门内有个黑影。

她吓了一跳,令舍玉拨亮了烛光,才看清是脸色铁青的孝瓘。

“此乃公主内寝,郎君不可无礼啊!”舍玉张臂拦在猗猗身前。

“你前日跟巡夜官说了什么?”孝瓘冷冷的问。

“他让我灭灯……我不同意……他就走了……”

“我问你说了什么!”孝瓘提高了声音。

“我说……我们家……我们元氏都不灭灯……”

孝瓘推开舍玉,一把揪住猗猗的领口,狠狠道:“就因为你这句话,父王要休离家家!”

猗猗挣扎不开,却不求饶,只是倔强的瞪着他。

“公主还是个孩子,她的话当不得真!”舍玉上前抓住孝瓘的手腕。

“我早就警告过她在府中不要乱说话!”孝瓘松了手,抓起桌上的蜡烛便往外走,“此处永不掌灯!”

“不要!……”猗猗光着脚丫追到院中,一把抱住孝瓘的腿。

“对了,忘了告诉你,从明日起,你做我的侍书,一同去东馆读书。”孝瓘的怒火已稍稍平息,他挣脱开猗猗的钳抱,“明晨,在静湖的桂树下等我。”

猗猗又向前追了两步,却被石头绊了一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点点微茫消失在夜色中。

“不要……我怕黑!”

“不行……我真的害怕!”

“父皇,救我!”

……

在那个孤寂的暗夜里,猗猗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她的哭喊,求救,都显得那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几乎是瞬间,便销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那是她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意味。

自那以后,猗猗变得乖巧了很多。

她每日都会在静湖的桂花树下等候孝瓘,然后随着他一起去东馆读书。

东馆是高氏子弟的学堂,高澄请了不少士族鸿儒来这里传授经学儒术。

渤海的李铉、刁柔,北平的阳绚,北海的王晞都曾当过这里的博士,还有工书人韩毅,是专门教授孩子们书法的先生。

然而,高氏究竟出身寒微,崇尚鲜卑旧俗,又以武功角逐天下,实在不把汉家儒学放在眼里。

东馆的学堂往往形同虚设。每日都是博士正襟危坐的讲,孩子们乱作一团的玩。

孝瓘也不喜欢什么孔孟之道,他习的字大多都是从《太公兵法》上来的。

但相较那些睡大觉,玩弹弓的兄弟们,他勉强可以算得上一名好学生——至少他会一直窝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这日,刁博士命逐句背诵《诗经》中的《淇奥》篇。

孩子们不想被罚,大多暂停了手里的玩意,慌乱的翻起书来。

刁柔阴沉着脸,环视了一圈,径直唤延宗起来背诵。

延宗正一手拿着猪食,一手握着人便,准备搀和在一起害人,被博士猛然一唤,忙用手肘捅了捅前面的孝琬。

孝琬是元仲华的亲子,出生不久便被立为世子,一向傲慢无礼,连叔辈们都不放在眼里。

他回头瞥见延宗手中的污秽之物,嫌恶的把身子趴在桌上。

延宗转向左侧稍远的孝瓘,对他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孝瓘无奈笑笑,把书往他那边移了移。

“瞻彼淇奥……”刁柔不耐烦的帮他开了头。

“瞻彼淇奥……”延宗一个字也不认得,只是学着博士的音念下去,“绿……竹……狗狗?”

大家顿时哄笑起来。

“不是狗狗,是猗猗!”刁柔语气严厉的纠正。

大家的目光顺时集中到了猗猗身上,然后笑得更欢了。

孝琬看了看猗猗,突然大声问道:“学生不才,请博士讲讲这‘猗’字的含义吧,到底跟‘狗’有没有关系?”

刁柔对于这种可以掉书袋的机会是向来不愿错过的,他嗽了嗽嗓子,道:“汉代许慎的《说文》里有云,猗,犗犬也,多毛曰尨,去势曰猗……”

“博士的意思是,猗猗,就是被阉的狗呗?”孝琬看着猗猗,冷笑着打断了博士的话。

此言又引来笑声一片。

延宗也哈哈大笑的附和着:“看来我也没念错啊!”

只有猗猗跽跪在孝瓘身旁,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

“那是猗字本来的意思而已。”一个清脆而稚嫩的童声响起,把大家的目光引向学堂最前排的位置——那孩子又瘦又小,却穿着肥大的右衽襦裙,在一群窄袖胡服的高氏子弟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我当是谁,原来是汉妇之子。”孝琬冷冷的奚落了一句。

那孩子却不回应,只继续道:“后来,这个字便演变为美貌多姿了。就如这首《淇奥》诗,以绿竹来喻君子,称赞他的美貌。先贤孔圣所作《猗兰操》,是赞美兰的绰约,汉代班固云‘兰茝发色,晔晔猗猗’,也是同样的意思。及至近代,巨富石崇的《楚妃叹》中说‘猗猗樊姬,体道履信’,更是褒誉无疑了。”

“你是?……“刁柔无比惊讶的望着这个年幼的孩子,禁不住鼓起了掌。

“学生殷,小字道人,乃太原公长子。”

“原来你就是赵郡李希宗的外孙,难怪难怪了!”

这堂课在渤海与赵郡的高门寒暄中结束。

然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逗漏出的那种对鲜卑武夫的鄙薄,引起了很多高氏子弟的不满。

以至于刁柔罚大家抄写《淇奥》一百遍时,延宗不咸不淡的嘟囔着:“会背《淇奥》就了不起吗?博士会背,为何不作三公?”

孝琬听闻,朗声附和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怎能端坐读书当老博士呢!”

这话一下点燃了兄弟们的热血,俱是大声喝彩,甚至吹起了口哨。

刁柔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却碍于孝琬世嫡的身份而不便发作,只得缚手摇头走了出去。

孝瓘仍然浸在《太公兵法》中,猗猗已在帮他收拾笔墨,延宗扎着手,笑嘻嘻的唤她一声“狗狗”,然后飞奔着出了门。

猗猗未理睬他,但看到高殷欲离开座位时,忙推了笔墨迎过去。

“谢谢……”

高殷长揖道:“公主不必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且,我的姨母讳祖猗,他们的话着实难听。”

猗猗微笑着目送他远去,他是这府中第一个毕恭毕敬唤他作“公主”的人。

待她回过头,却见孝瓘正手执兵书,定定的望着她。

孝琬和延宗的刁难远没有结束,除了整日叫她“元狗狗”,便是想尽各种办法欺辱。

至于孝瓘,他既不参与,也不阻止,只是在旁做自己的事。课毕,他会带着猗猗回到静湖边的桂树下,等待猗猗停止哭泣,才独自离开。

每至此时,不知是不是落日余晖的渲染,那一片水雾中远去的背影,总有些温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