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的国丧过去,日日响彻整个京城的寺院、道观的丧钟终于停下来了。一个月后,京城的街道重新出现售卖荤腥的小贩,三个月后,大胤京城内外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
新帝登基大典已经举行,给亲母加了封号,从此成为慈敬太后,居寿康宫。八月十日是太后的寿辰,因为先帝,虽不大办,但毕竟是太后的第一个寿辰,不召歌舞不作声乐,但还是要遍邀大胤的外命妇,这是曾经的德妃作为太后的正式登台。
所以对当日所戴凤冠所穿服装,整个寿康宫都格外上心。这两个月以来,内务府都在忙着为太后那日的冠服做准备,尤其是太后那日的凤冠要九龙九凤,其上所缀珍珠就有二百五十六颗,个个都要足够圆润,大小一致。又有其中一只凤凰要立凤,嘴里还要叼一只大珠,这颗珠子更是难寻,呈上多少颗太后都不满意。
急得内务府掌事人连连上火,后宫里那些事他还是能看明白几分,以前内务府那是郡主的事儿是顶顶重要的,现在只怕——。先帝曾给郡主定了好些衣裳首饰,前几日负责的人不过送了上来,接着就以一个完全不相关的罪名被寿康宫发落了,这就是信号,那些糊涂的只怕看不懂,看不懂的话可就活不久,更别说活得好了。
漫说此时宫里还竖着一个前车之鉴,正是先帝跟前第一得用人喜公公。被太后借去寿康宫,虽然表面上还是那个喜公公,但明白的都知道喜公公得罪了寿康宫,这会儿碍着先帝,还不能怎么样。但随着先帝逝去的日子久了,喜公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这不,上了年纪的喜公公竟然要跟个跑腿小太监一样亲自往内务府来为寿康宫领奴才的衣裳。
有人猜一代大公公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也该死了。但喜公公却没死,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尤其是他们这些没根的太监,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此,什么郡主公主的衣裳首饰,通通停了下来,只一心围着太后寿辰那日的凤冠霞帔忙活就是了。
郡主府后面的竹园中,种了得有上千杆竹子,这些日子爱热闹的郡主却是来这边多了一些。她常常趴在竹园中间那个书屋里,听风过,竹林响,耳边好似水浪一样连绵的声音。
陆辰安下值回来,转过园门,隔着一杆杆翠竹,就见一片翠绿中那身素白衣衫,恹恹地趴在临窗的长案上,撑着下巴,视线也不知落在哪里,一遍遍听着这风过竹林的声音。
一入竹园,外面的满天暑气都没有了,只觉透心的凉爽。
陆辰安到了书屋,旁边人都静静行了礼,谢嘉仪还无所觉。直到陆辰安把手轻轻落在她白皙的后颈,捏了捏。她才转回了头,眼睛亮了亮:
“你回来了。”
陆辰安这才往她旁边坐了,两人一个青衫一个白衣,配着这满园的翠竹,男的俊逸女孩灵俏,轻轻走过竹园的下人都忍不住回首多看两眼。
看到陆大人回来,采月如意等人也才放了心,郡主现在也就陆大人回来的时候,愿意说两句话。
“还伤心呢?”这是永泰帝去后,陆辰安第一次开口问谢嘉仪,多数时间他只是静静陪着她。
谢嘉仪摇了摇头,“不是伤心,我只是——不明白。”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先帝固然身体不好,但一直也是这样,前世都是因为那场天灾大乱的熬煎,熬得油尽灯枯,最后都没有了人样,去了。可这世,明明一切看着还好,就是没有十年八年,就是没有三年五载,为什么连一天都没有多。为什么,偏偏还是同一天?
是生死天定,命不可改?可她明明改了那么多人的命数,那么多本该死去的人,都活了下来。
为什么先帝就不可以
她愣愣看着陆辰安,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困惑,可她偏偏想要一个答案。她
抓住陆辰安修长有力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都是困惑,就那么直愣愣看着他。
陆辰安索性把人带入怀里,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藏着无法说的秘密,他见不得她这样煎熬自己。陆辰安低头轻吻着谢嘉仪冰凉柔软的发,低声道:“昭昭,天命有定,不能强求。”
“天命?”谢嘉仪喃喃重复他的话。
陆辰安轻声在她耳边道:“帝王命格,与常人不同。”
一语如闪电,劈开了混沌。谢嘉仪抓着陆辰安青衫的手一下子攥紧了,难道是因为舅舅是帝王,帝王的命格,就如此不可更易
她从重生,与其说是为了百姓苍生,不如说更是为了舅舅。
可结果,她还是留不住。舅舅还是走了,像父亲母亲和兄长一样。她怎么哭,都没有用。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她哭着求哥哥,你别走,别让我一个人,“哥哥,昭昭怕呀”,“昭昭怕\,一遍又一遍,可哥哥还是走了。
留不住。
谢嘉仪再次掉了眼泪。为她再一次留不住亲人。天命,难道就是让她一个人?
她一下子死死抱住陆辰安:
陆大人,她的,她一定要留住!
谢嘉仪这一抱几乎像只恶狠狠的小老虎,全身都绷着,仿佛在对抗着什么。她的指甲,甚至掐入了陆辰安劲瘦的腰间,那里必然留下了可怖的印迹。
陆辰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如常笼着她,抱着她,轻抚她散下来的长发。
轻缓又温柔,让谢嘉仪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身子,完全地投在他怀里。
好像船,靠了岸。
耳边是风过竹林,哗啦啦,好似无穷无尽,她慢慢合上了眼睛,靠在身边人宽阔温暖的胸前沉沉睡了。
第二日谢嘉仪醒来,陆辰安那边早已没了人。她怔怔坐着,居然从昨儿下午一觉睡到如今,采月拉开帐子,夏日上午的阳光进来,让谢嘉仪眯了眯眼睛。
采月和采星都是欢喜的,难得郡主又能重新睡一个好觉了。早上她们听到动静,进来服侍,走到门边屏风前,就看到已经穿好朝服的陆大人,正半跪在床前,看着她们的郡主,绯红朝服铺在地上,不知看了多久。大约听到有人,陆大人起身,转身看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敛了眼中神情,只余下一贯的温和,温和却充满距离感,这就是府中下人对他们这个郡马的认识。
谁都知道陆大人脾气好,从未发过火,从未说过重话。可只要陆大人在场,下人都比平时更安静也更安分,就连步步这样一个跳脱的,也一点出格的言行都不敢有。
步步自己都纳闷,挠着头道:“也不知道怎的,就是不敢。”说出了所有郡主府下人的心声,明明陆大人对着下人也常常是含笑的,可是在他面前,就是不敢有一点放肆。
甚至有下人私话的时候悄悄道,看到陆大人就跟看到曾经的太子殿下一样。听话的人直接说胡说,明明陆大人跟曾经的太子殿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不说别的,陆大人常常含笑,偶尔也会冲他们点头。原来的太子殿下呢,来都看不见他们这些人。如果哪日殿下看到了你,那你完了但说着说着,连这人都也忍不住嘟囔: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嘛她没说出的话是,但带给下人的感觉,还真有些像。
采月采星刚服侍着郡主收拾完毕,就听到外面步步的声音:“郡主,寿康宫有人来传话。”声音里明显带上了情绪,听也知道寿康宫必然没什么好事。
采月两人一下子收了笑,一左一右,微微落后半步,跟着郡主往前面待客的正厅去了。
到了正厅,寿康宫来的是个嬷嬷,团白的脸,给郡主行了
礼,就笑道:“是为了八月太后的寿辰,郡主不知道,忙得内务府团团转,就这还处处都没忙出个样子。多亏了咱们太后娘娘宽和,纵了他们,要是老奴说,就该二十板子打下去,看看他们还这样不顶事”
如今这个原来长春宫的嬷嬷,也敢直接说内务府管事的是非了,说起打板子,跟说打自己宫里的奴才一样。
后面的步步听了撇撇嘴,心道真是穷人乍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长春宫的人都抖起来了。
采月采星等人也是垂头,恭恭敬敬站着。
她慢慢就有些说不下去了,看坐在上首的郡主喝了茶水,还拈了块点心吃了,旁边那个小丫头伺候着漱了口,这会儿也不知郡主想什么呢,看着好似出了神。
婆子慢慢说得自己也觉得口干,自己到底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嬷嬷,虽不像柳嬷嬷那样是太后的陪嫁,到底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到了这郡主府,竟然连个凳子都不让,连杯茶水都不给
婆子安静下来,谢嘉仪这才瞥了婆子一眼,慢慢道:“话说完了,就请嬷嬷回吧。”说着拿起茶盏,那边就有下人上前要送客了。
婆子愣了不是,她正事还没说呢
“郡主,娘娘的话老奴还没传达呢。”婆子团脸挤出了个笑,不大好看。
“话还没说?”谢嘉仪放下杯子,“刚才那一堆不是太后娘娘让你说的话?”
采星笑了一声,冲着这个寿康宫嬷嬷说,“怎么?嬷嬷还自作主张唠嗑唠到咱们郡主头上了?”采月也跟着道:“太后娘娘果然宽和。”这就是说寿康宫没规矩了。
如今这个嬷嬷到品二品甚至一品的诰命夫人,哪个不都是恨不得让她多说几句,偏偏这个坤仪郡主
嬷嬷涨红了脸,却愈发挺直了腰杆,“回郡主,太后娘娘说了,知道郡主有往西边走的商队,前阵子带回了一批珠子听说不错。太后凤冠上的珠子还缺着那么几颗一样大小的,差了那么一点总是让人不得劲儿,想问郡主要了那批珠子给内务府挑挑,有能配得上的,也免了内务府来来回回的找了。”
谢嘉仪放下杯子,这才觉得有点意思了。
德妃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她的面子是谁也不该驳的。匆匆赶来的陈嬷嬷听了这话真是又气又怒,但又怕郡主小孩子脾气上来,给驳了回去。如今正是太后立威的时候,到时一纸申饬不孝的诏书下来,郡主是只能接,这不孝的帽子可就扣死了。
陈嬷嬷恨,陈嬷嬷又担心。
好在她一进门就听到郡主的声音:
“要珠子?采月带人去找如意,让他领了出来给嬷嬷带回去。”谢嘉仪的声音夹着一丝趣味,打量这嬷嬷的眼神说不出的怪。
嬷嬷捧着一大匣子珍珠往宫里走的时候,才回过味来,本来是让她立威去的,郡主最后的那个眼神和口气,却好像打发没见过好东西的。
她回到宫里只挑拣着把话说了,末了道:“老奴看着,郡主只怕不服气呢。”
柳嬷嬷笑了:“再不服气,郡主很快也会明白,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该献给太后。郡主自己能主动点,最好。郡主不能,咱们寿康宫不跟小孩子家计较,缺什么就直接给个旨意,郡主那么些商路,什么好东西没有。这都是郡主该孝顺的。”
太后也不过笑了声,“她能想开呢,高高兴兴把这孝顺孩子当了。她要想不开——”太后吹了吹茶叶,慢慢说了句,“她现在能躲在外面不进宫,到那日她还能不进来?孝不孝顺,以后见了哀家,这头都得老老实实磕下去。”
旁边鸣佩也垂头笑了。
没过几日,寿康宫又有人去了郡主府,这次是听
说郡主养了一批来自苏州的好裁缝。
“太后娘娘说,这民间的好裁缝心思也能活些,也给内服务服饰司出些主意,宫里的裁缝脑子僵化,做出来的东西总是让娘娘摇头。娘娘贤德,就怕自己不过提一句,只怕去就是了。”说着这个嬷嬷挺着腰杆垂头等着。
这次郡主没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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