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书房里,永泰帝疲倦地合上了折子,喜公公见机忙收拾了炕桌,把一杯养生茶端上来,笑道:“这可是郡主特特讨来的方子,陛下可不能不喝的。”
一闻到鼻尖茶味儿,永泰帝瘦削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她呀,连河道都替朕修起来了,真的长大了。”
“可不是?奴才现还后怕着呢,要不是郡主,这次可真是——”
永泰帝慢慢喝了两口:“要乱了,朕也是越看南边的折子越惊心。”早他还以为是南边消息不断传过来,生生看得永泰帝惊出一身冷汗。
“郡主功劳已经如此之大了,陛下怎么还答应了郡主去救灾呢?”喜公公看陛下这会儿愿意说话,多问了句。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哎我这个给人当舅舅的亦如是。”永泰帝感叹了句。坤仪不仅需要有记住她的百姓,还需要有熟悉她的官员。
他伸手拿起炕桌书册里夹着的手谕,是先帝留给英国公府保命的手谕,是先帝对太子的苦心。永泰帝看着手谕,慢慢道:“先帝。”先帝的一根草,都是珍贵的,让人违逆不得。他让喜公公把先帝手谕好好收起来,低声道:“昭昭,已经两次立下不世之功。”
喜公公一怔,愕然看向陛下:郡主第一次立功,陛下是从来不愿意提的。那段记忆,于陛下来说,太苦了,那是平阳公主的死。
永泰帝看一向老练周到的喜公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不觉低声笑了,声音里带着无奈的苍凉,带着岁月磨出的平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些年了,朕还有什么受不住的。”说着他笑着咳了两声,笑着看向窗外的海棠。
他曾经问过昭昭,那日最后平阳说了什么。
他曾经一次次想到当日情景,想到她怎么藏起儿女,想到她最后看向儿女的眼神。昭昭说,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叫了娘亲,不想让她走,她娘亲也很小声很小声地对女儿说了她人生最后一句话:“昭昭,接下来要听哥哥的话。”然后她看了自己十三岁的儿子一眼,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然后,就是引追兵,就是拔剑自刎。后来有人查过来回,说公主准备得很周全,如果拔剑来不及,她的衣领上已经涂了毒药,一低头就死得成。
十二年后再次想起这些,永泰帝看着海棠花,觉得这人生真是漫长啊。可属于平阳的,偏偏这样短。
窗外是个好天,是属于北方秋日的飒爽好天。
郡主府八月去抢修河道的人只撤出了两淮地区,带去修河道的物资一下子变成了救灾物资。要用的人手都过去了,这次谢嘉仪过去除了陛下派来保护她安全的侍卫,只带了如意和采月。
河道还是要修,但是要先救灾,至于两淮地区怎么修法——谢嘉仪掀开厚重的车帘,往后看了看,后面有一辆青帷马车是陆辰安主仆的。永泰帝把翰林院的陆辰安也派了差,跟着主持这件事的工部官员协理救灾和河道重建。
谢嘉仪带的人少,带的箱笼护卫可并不少,因此穿过这一辆辆马车,要看到最后面那几辆青色马车,委实艰难了些,要不是如意拉了她一把,她差点就吃了一嘴灰。
从上次街头陆辰安为她解困,她再没见过陆大人。谢嘉仪看着放下的车帘,忍不住问了句:“也不知道这段日子陆大人在忙什么?”
一个合格的奴才就得知道主子想知道的,如意答道:“陆大人除了在翰林院修书,也得陛下召见了几次,还为陛下起草了旨意,很得陛下看重。”这些是郡主知道的,接下来就是郡主想知道的,“私下里,陆大人在为他那个表妹准备嫁妆。”
如意心里想的是,他那个表妹可算要嫁出去了。
谢嘉仪却想到前世采星的话,情深义重什么样,就是娶你,不仅给你聘礼,还替你备嫁妆。
她酸溜溜地在心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哼自己还是哼别人,嘴上却说:“不要说嫁妆了,咱们是来救灾的,要帮陛下把事情做好了。”做好这件事,南方水患这件曾经撼动了整个大胤的天灾人祸就算彻底过去了,没有这件事,陛下就这样好好养着,必会无事的。
随着坤仪郡主往南边去,百姓们奔走相告大胤福星来了,顿时更加有了指望。至于官员们,哪次救灾银子不得被薅走一半还多,偏偏这次听到郡主也跟着前来,个个都不敢动了。这个主,可是一个不对,就往外拿尚方宝剑,她上次来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先砍了再说”。
所以等到地方官员接收朝廷救灾银子的时候,都瞪大了眼,这可是真金白银一路从京城运过来,内里猫腻谁不知道,这次却几乎没有损耗。
地方上救灾的粥肉眼可见得稠了起来,有了银子,灾后重建也不再束手束脚,快了起来。
一晃已经是十月底,谢嘉仪到了灾区一个月了。这天如意被人叫过去看账,谢嘉仪挥挥手就让他去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员侍卫,怕什么的。
她带着两个便装的侍卫,自己也打扮成青衣朴素的样子,往正在重修的堤坝上来。本来只想远远看上一眼,却见高处河道旁有个青色身影,不是陆大人又是谁呢。
明明两人就在一个地方,甚至也不知道哪位安排的,连住处都只隔了一道墙,但偏偏来了一个月就只远远见过两面,对方不过一礼转身就走了。
谢嘉仪知道他这该是名草有主了,都知道避嫌了。想到这里又是那种跟不小心吃了一颗没渍过糖的酸梅的感觉,抬头看着陆大人,心道以后要笼络陆大人都只能通过笼络陆——夫人了。
想着这些事儿,她就到了高处垅头。两边岸上挤满了人,都伸着脑袋往翻滚着泥浪的河道里看。
谢嘉仪也跟着伸脑袋朝里面看,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看什么。就听到身边乱七八糟人声说道,“前些日子就是这里,卷走了两个人,根本找不着”“这么大的河往哪里找去”,就听旁边人说一句周围人就倒吸口气,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把身子往后缩,把脑袋往前伸。
那边陆辰安正跟工部的人依着实地修改图纸,回头一看后面乌泱泱的人,不觉一皱眉:“现在这个临时护栏还是不行,赶紧让人去——”说着话头一顿,才又说完,“疏散了人群,不能再让人靠近。”
把话说完,他把图纸往工部官员手中一塞,说了声有事,就大步朝着人群方向去了。
看到刚刚那个看热闹的小脑袋一缩,陆辰安不觉磨了磨牙:这样危险的地方,也是她一个人能来的。
人群里的谢嘉仪还想就着旁边那个大娘的话研究一下河里情形,就听到一句好像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就在身后,却压得很低,但在乌泱泱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却让谢嘉仪听得清清楚楚:
“郡主,看热闹呢?是不是看不清,要不再往前挤挤?”
谢嘉仪都没来得及点头,就觉得背上一激灵。
她慢慢转头,果然是陆大人,就站在自己身边,黑黢黢的眼睛静静看着她。谢嘉仪第一个念头就是:陆大人的眼睛一直这样黑吗?黑宝石一样呢,怪好看的.....
意识到自己想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嘉仪还没说话,人群不知道哪里突然潮水一样涌动了一下,前面的人被拥到了护栏上,骂骂咧咧,突然就听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
谢嘉仪挺身一看,水浪中浮尘着一个小小的脑袋,一看就是个孩子,此时还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救人如救火,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抽出鞭子,翻过护栏,顺着河岸往下,身姿轻盈如燕。
立在一个土堆上,伸出鞭子一卷,卷住了水中孩子,她一用力,顺着水流就把孩子带了过来。此时后面又有几个人靠过来,显然也是帮着救人的,只是碍于身体太重,不能下来,谢嘉仪拉住孩子,倾尽全力往上一举,上面三个大汉互相拉着手,最
看到孩子被接入大汉手中,岸上人群传来一片欢喜的呼喊。
谢嘉仪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觉脚下土坡突然散开,她整个人都往下沉去!
待她想要提气点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落入水里。谢嘉仪是会游泳的,哪里知道身上絮了棉花的袍子到了水里似有千斤重,让人根本动弹不得。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划动了一些,可突然起的浪头旋涡却把她整个人都卷了去。
此时她根本听不见岸上人的呼喊,也看不见那个青色衣衫瞬间苍白的脸。陆辰安只在一息之间就选定了落点,纵身跃入水中,伸手把显然已经傻掉的人拽入怀中,对方立即缠了上来。
“不要挣扎。”对于落水的人,这是句徒劳的嘱咐。可谢嘉仪却偏偏在这种危及性命的情况下,竟是一个如此听话的人,她瞬间放弃了挣扎,让水浪中的陆辰安诧异,却顾不上多想。
这个河的流速以及河道情形他最清楚,根本游不上去。只能死死搂住怀中的人,把她的头部按入自己怀里,顺着旋涡一下子就被卷出去好远。
最危险的那处就在前面了,乱石壁最多的一处,过了这一处水势就会缓下来。陆辰安紧紧抱着显然已经昏过去的谢嘉仪,在被动的旋涡中,努力计算那一线生机。
只能通过计算和借力,再就是命了,熬过去这一处。或者命不好,遇到
这时候水性已经没有多少用了,即使水性极好的陆辰安也已经不知吞了多少口水。剩下的只有看命了,他能做的只有死死搂住怀里的人,护着她的头。
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被抛上了浅滩,陆辰安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谢嘉仪。
看到她趴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颗一苏醒就咚咚跳动的心才渐渐平缓了。
他不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果然是大胤福星,这次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他起身正要往前走,却不觉头一晕,陆辰安缓了瞬,又朝着谢嘉仪方向跌撞着过去。仔细检查过她的脸色口鼻,这才抬手轻压她柔软的腹部。
只见身下的人吐出了两口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迷茫的眼睛对上了他的。
陆辰安意识到这一点时,才发现自己跟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他立即移开视线,跌坐在了一旁。
此时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晒在两人湿淋淋的身上。谢嘉仪愣愣坐起来,前面是那条河,身后是一座苍翠的山,不时有阵阵鸟鸣。
她又看身边的人。
陆辰安脸上的水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滴落,他却只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听到身边缓过来的女孩呆呆地问:“.....你,你也掉下来了?”
陆辰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发慌,当她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不慌。
陆辰安想。
“是,不及郡主身手好,臣也掉下来了。”
“怎么办?”谢嘉仪突然问。
陆辰安转头去看她,却见她脸上,原来不是未干的水滴,而是豆大的汗珠。
他听到谢嘉仪带着压抑的哭腔的声音:
“我脚疼得厉害!”
“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