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过年,人们还是年年盼过年,过年时间易消磨,转眼就到了永泰十二年。
谢嘉仪的南方工程不过是在过年期间停了半个月,年后朝廷一开印,她那边的工程就继续开工了。对于前世淹得最狠的几处,郡主府更是不错眼珠子地盯着。
她知道这个七月开始降雨,一直到九月,整整三个月的异常降雨将把南边变成一个真正的地狱。
这次,她要为陛下,为大胤拦住这条巨兽。
郡主府派出去的人背靠坤仪郡主好经商,别人拿不到的许可,郡主都拿得到。成叔在北边,京城以及往南有早出了月子的钱莹莹带人帮她主持,如意和采月总览。谢嘉仪还在打着海外商路的主意,只是可惜,缺人。真正能干的人,总是缺的。
各地商道和店铺生意的金钱朝着京城郡主府汇总,又在如意的安排下分作三份,一份用于购粮囤粮,一份用于继续扩大生意,当前最大的一份通通运往南方各处河道工程。工程一旦启动,就好像一只张着嘴的巨大吞金兽。
三月春闱放榜,解元陆辰安再次成为榜首会元。不要说别人,就是已经知道陆辰安多厉害的谢嘉仪也觉得惊愕,要知道前世陆辰安的轨迹是一路第二,最后点了探花郎。怎么这世他直接一路解元会元过来,这架势必然要三元及第点状元了。
果然,四月殿试之后陆辰安钦点状元郎,这次的探花郎正是太傅府的小公子十八岁的才俊陈栎川。
状元游街这日,坐在自家茶楼上的谢嘉仪心情非常复杂。这是她切切实实看到的又一改变,似乎跟她的重生没有关系,但是永泰十二年国朝取士的结果确实发生了变动,一甲三人的排名都变了。尤其是,上辈子总拿自己没中探花,一直感叹“既生瑜何生亮”的陈栎川,这辈子居然遂了心愿想到那个花孔雀一样的公子哥,谢嘉仪心情更复杂了。
这时如意在耳边提醒,“郡主,陆家的内眷今儿也订了咱们茶楼的雅座,刚刚已经带人都进去了,给安排在咱们旁边。”如今陆大人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不管将来是不是郡马,郡主拉拢陆大人是毋庸置疑的。
谢嘉仪翻着账本子,问道:“那个胡姣也来了?”
“来了。”
她只翻动账本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别的。
甲胄侍卫开道、礼乐在先,进士们骑马经过,街道一片热闹。每当一甲取中年轻俊朗的学子,这一年的民众总是会比平常时候更热情。
“听说陆府的门槛儿已经被官媒人踏破了,陆府老太太现在一天关心陆公子饮食起居三次。”如意看着状元还没来、已经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的街道,捡着郡主可能关心的,慢慢说了。
谢嘉仪笑了声,这是定时定量关心自家这个孙子了。少了显不出陆家人的关心,多了又显得陆家长辈不够庄重,一天三次,刚刚好。
“就是今儿过来,胡姑娘也是被老太太拉着,坐在老太太旁边。”
谢嘉仪再次点头,还没成亲呢,就已经妻凭夫贵了,甚好。
“郡主,进士们来了。”如意是带着陈嬷嬷安排的任务的,陈嬷嬷原话说:“那队伍一来,你可就提醒郡主仔细看,一个个看。有时候画像画得再好,不够活色生香,郡主可能看着画像没胃口,哎呀这看到活人可能好一些”胃口说不得就开了。
开道的护卫礼乐之后,当头一人就是他们大胤永泰十二年的新科状元郎陆辰安。十九岁的商贾人家出身,可就是在这京师繁复之地,先解元,后会元。有人可惜,这样厉害的人怎么反而县试没拿案首呢,不然就是活生生的“六元及第”,实在可惜。等到见到状元郎真人,谁都顾不上可惜了,长成这样要是不是成绩实在太好,可一不小心就得给陛下点成探花。
轮到探花郎陈栎川的时候都是异口同声:“这探花郎也好看!就是也好看!”热情百姓们朴素的肯定并没有让陈栎川开心起来,这“也”让他听出了别的味儿。随之而来的琼林宴上,再次传出陈栎川的那句“既生瑜何生亮”啊,还有一句解释“这状元郎的长相让我个探花多少有些尴尬了”
谢嘉仪扶着窗棂探身看这场华丽的热闹,看那个即将展露无人可及才华的陆大人。前世她这天根本就没出宫,原来这天着红袍的陆辰安这样好看。
模模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骑马过去的陆辰安回了头。
谢嘉仪当即一个激灵,立即把探出的身子收了回来。只觉自己差点又沦为别人姻缘里的绿叶子,人家在那里一眼万年,她堂堂郡主探头巴巴瞅着,想想多丢人呐。
这时候步步进来跟郡主行了礼,神秘道:“郡主猜猜,我刚刚在一个偏僻的包间看到了谁?”
郡主还没猜猜,如意直接就拿手推了步步的头,嗔道:“有事好好跟主子说,嬉皮笑脸像什么样子。”
步步实在是太意外,这才忘了形,闻言赶紧认真回道:“郡主,最角落那个厢房里,带着恨不能把全身都遮起来的玮帽进去的女子我看着眼熟,后来凑到隔壁一听娘呀是鸣佩!”
“她?”自从上次的事儿后好像鸣佩就不在宫里了,这是又被德妃他们给安排到英国公府?果然出来也不闲着,“她出来也不为奇。”说到这里谢嘉仪忍不住又问:“咱们茶楼这么不隔音呢?”
“隔音郡主,就是不同房间隔音效果不一样。”如意回,开在京城的茶楼,都有这些伎俩,这个茶楼当时就是他监督人开起来的,除了特别做了郡主的这间厢房,也会特别有几个房间格外不隔音。
谢嘉仪一副“我懂”的样子端起茶杯,刚喝了口茶就听到步步兴奋的声音,“郡主,后来又进去了一个男人!泰宁侯世子!”他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郡主,是男人呀,郡主不是不喜欢这个鸣佩,他们可以去捉奸。
“噗”,谢嘉仪口中那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她瞪大眼对上了步步确定的眼神,后者还点了点头,赶紧同如意一起给郡主清理衣裳。
听完后,谢嘉仪太意外了!原来这时候张瑾瑜跟秦执礼就认识了,还是能私下共会包厢的关系?要知道她可是宫中的奴婢呀,私会男人就是大罪。她谢嘉仪想见谁就见谁,因为她是郡主,像大公主那不仅是想见谁就见谁,那是想要谁当面首就让谁当面首,对于她们的身份来说,首先一点就是安全,最坏不过给人知道名声不好听。
她和大公主反正名声都不好听,谁在意呢。
张瑾瑜不一样呀,她那样谨慎滴水不漏的一个人,居然私会一个男子很多事情一下子在谢嘉仪脑子里串了起来,让她气得脸都红了!
前世废后两大主力,一个是宋子明,一个就是秦执礼!五年后的宋子明是年轻的阁臣,秦执礼是兵部的侍郎,是又一个能臣!谢嘉仪一直是怼着宋子明收拾,因为她知道宋子明不管说得多慷慨激昂,初心就不正,不就是为了他那个心头肉嘛,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有本事硬上,直说自己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扯着国体对付她,她就呸。
前世每次经过宋子明,谢嘉仪都特别端庄地含笑对他,点头,用在外人看来就是她这个皇后礼贤下士的风度,温言对宋子明道:“宋大人就是个伪君子、怂货。”然后提高声音让别人也能听到:“本宫还是欣赏宋大人的作风的,再接再厉。”
在别的臣子眼中,这就是她这个皇后对废后的中坚力量依然有容人之量,以至于让很多跟风的人都动摇了立场,她这个皇后最要命的就是无子还悍妒,威胁社稷江山稳定,但她在臣子们口中也是有优点的,这个“容人之量”就是其中一个。
可对秦执礼,她真是给他留足了脸面。毕竟秦执礼确实是能做事的臣子,又是有名的爱重其妻,这样一个人就是骂到她脸上,她也得容。一直到他和保宁侯庶小姐事情闹出来,她才开始腻歪这个人。不过她总以为,至少废后,他该是出自公心。毕竟她又没得罪过这个泰宁侯世子爷
眼下看,这哪儿是没得罪过,这人居然也他爷爷的是张瑾瑜的人?
谢嘉仪站了起来,在屋子里绕了两圈: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聚在一起?泰宁侯世子怎么都不至于走一个宫婢的门路,除非他们认识得更早,早在鸣佩被送到她身边。
那就是泰宁侯去太子的庄子,遇到了当时藏身在那里的鸣佩谢嘉仪想着想着觉得有点话本子的味儿了,当时大约鸣佩要么是小丫头打扮,要么干脆是女扮男装,但她跟其他毕恭毕敬的小丫头子可不一样,让世子爷秦执礼觉得你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就心悦你在心口难开,然后用自己为臣的一生守护你?
谢嘉仪无意间就真相了。
被步步安排偷听的小子进来回了话,步步兴奋道:“郡主,果然是男的对鸣佩有情!”说着上前把秦执礼的原话说了,说到自己定了保宁侯府的庶女,跟着就说什么“我心如磐山,此生无转移。”
谢嘉仪作为一个各种话本子文学的爱好者,当即就想象到当时两人厢房中的画面,明明是秦执礼求娶了人家侯府姑娘,结果这句话一出顿时肯定就是两人相顾无言,一个脸红,另一个也脸红,但是秦执礼必然是双眼冒着火热的贼光看着他的梦中神女一样的心仪对象,那眼神里是啥呢,必然是又痛又无力,把他那颗忠诚而炽烈的心毕毕剥剥燃烧着。
那鸣佩听回话就该是先娇羞,给了对方想象的空间,又立即义正词严请对方庄重,不然她马上就走,“这样的话,再不必说”。可她偏偏又说了句,“我此身此生都是不由己的,我亦知君也是”。
于是两个人就各自沉默着,并肩面对着这个被像谢嘉仪这样混账的权贵把持的世界。
谢嘉仪品着这味儿,她细细地品,品着品着她就品出了不对味。她接着品,然后沉迷于话本子的谢嘉仪啊才想起来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张瑾瑜是要做贵妃的人啊,也就是她谢嘉仪凶残,不然人家是从小立志做皇后的。
谢嘉仪非常认真在思考一个问题:徐士行让我做了绿头乌龟,某种意义上她无比厌烦的张瑾瑜是不是给她报了仇,虽然不一定让徐士行翠绿,但那么些缥缈的写意的绿,到底是有的吧
品出的味儿让她沉默了,她晃了晃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晃走。重新回到眼前张瑾瑜和秦执礼身上,真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世子爷心有所属的那个人是张瑾瑜。
惊异过后,谢嘉仪很生气。就连张贵妃这个狗东西居然都有一个为她守身如玉,为她对着自己这个皇后都敢冲锋陷阵的狗男人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张瑾瑜苏烟,这些她最烦的人都有。偏偏她这个自诩侠肝义胆,披着凤冠霞帔的江湖儿女,她——没——有。她的幼时恩人钱莹莹没有,她喜欢的大公主姐姐也没有!
作为一个只当正妻的人,纵使她不是郡主,她就是嫁给一个卖麻油的也得当正妻的这么一个姑娘,谢嘉仪最烦这种娶了别人当摆设,他居然还有一脸他心向明月,天天痛苦甜蜜着感动自己的狗。关键有种的话,你跟人家姑娘和人家姑娘娘家说实话呀,你用银子砸一个心知肚明愿意进来做幌子的,她谢嘉仪就服气,至少是个有种的汉子。
就秦执礼这样的,保宁侯府再不疼这个庶女,他敢说实话作践到保宁侯府的脸上,人保宁侯府就是拼着不巴结不财迷了也得带着家丁喷着唾沫对着泰宁侯府的招牌骂。泰宁侯不送上二十台礼物装孙子赔礼道歉,保宁侯府能罢休!
他倒好娶个不得宠的庶女就是为了好哄呗,就是看准了事情败露也没人给人家撑腰,这种踩着正妻,眼巴巴瞅着别人的真情真是让谢嘉仪看见一次就想喂一次狗昏者婚也,这就是正名分,没有名分的真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配不上这个名分。从宋子明到秦执礼,偷偷摸摸还把自己感动得哇哇叫这样的男的她见一个就得替天行道一个,才不枉她这一身武艺,一颗行侠仗义的江湖心。
谢嘉仪把自己想激动了,这是一种即将斩妖除魔的激动,她觉得她安静了许久的小鞭子又有了用武之地。
她甩着自己的小牛皮鞭子,满意地看着它:本郡主就是靠着你打尽天下这些不把别人当人的狗。
步步在旁边问:“郡主,抓不抓?”
谢嘉仪摩挲着手中皮鞭光滑柔润的檀木柄,沉吟了会儿,“不能抓。”
步步应是,心里道可惜了这么个机会。从知道鸣佩背着郡主,跟长春宫东宫都勾搭上了,他就把鸣佩看做背主的奴才。如意说过,背主的人,就是一个死。可惜,他们要看着这么一个东西一直活着。
谢嘉仪想的却是张瑾瑜这个人连着太多条线了,一旦真毁了她,眼前知道的就好几个人会跟她谢嘉仪死磕。可谢嘉仪当前需要的是稳住局面,她要把今年南方水患这个坎儿过去,还有明年的北地之乱,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大事没完前,一点都不能乱。
张瑾瑜,不值得她冒险。
她这个不够聪明的脑子,经不得乱。她皇帝舅舅的身子,更禁不得乱。
一旦局面乱了,她为了这么个玩意误了大事,就是死了见到爹娘也得被娘亲按住往死里打,父亲大概着急救她,在娘亲的眼刀子下也只能多看她一眼,转身背对她。此外她那个自封北地英杰的哥哥,一天能笑话她三百次。
如果她们就是生活在同一个话本子里的两极,属于张瑾瑜的故事也绝不能是早死的红颜白月光,留下她这个郡主被暗中宠爱她的家人、真爱她的世子、宠爱妹妹的哥哥、与她青梅竹马的东宫视作眼中钉。她咔嚓了张瑾瑜,这个话本子就变成这些人红着眼咬着牙处心积虑坏她的事儿,要为早死的白月光复仇的故事了,她不喜欢,她想看的故事——。
她长长地透了口气,她现在什么都缺,既缺时间又缺人,她得稳住。谢嘉仪停在桌边,转着茶盏:我不动你,我动你背后的男人们。
她想看的故事,是站在她对面的人一点点覆灭的故事,最后剩下这个被藏在暗处的红颜白月光,她真的很想看看,那时候的张瑾瑜,是不是依然稳健端庄优雅一如前世。那些她作为皇后都没有的东西,张瑾瑜真的有吗?
如今失了钱家金山银山堆着推着、又得罪了她这个郡主的宋子明,早已经举步维艰,曾经畅通的官途,已经停滞下来。这么下去,别说入阁,就是再往上升半级,都难。
接下来就该轮到这个秦执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