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待到永泰帝带领皇族子弟以及百官南郊祭祀后,剩下的就是过年了。郡主府祭祖后到今儿,几天又过去了,府中也从祭祖那天的沉寂中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样子,外院有钟叔带着,内院有陈嬷嬷安排着,也为过年做着最后的准备。

一片热闹中只有坤仪郡主还是蔫蔫的,不过强打精神笑一笑。几个贴身伺候的心里都明白郡主这是想家了,谁也不敢多说别的,只拿其他事情引郡主注意。但是这一年,似乎郡主格外孤单,往年能吸引郡主喜欢的东西,今年郡主也不过笑笑,给一句:“是有意思的,你们玩去吧。”

步步一手拎着会唱曲的八哥,一手提着会画圈跳舞的雀儿,苦着脸对如意道:“哥,嬷嬷总说郡主长大了,原来长大了就是这样,我觉得我都找不到能让郡主开心的事儿了。看郡主样子,我都想给主子表演画圈跳舞了.....”

如意看着步步的样子:倒也不用,会让主子以为你脑壳坏了。

“没有好玩的东西,有好玩的人也行啊。”如意踢了踢脚底下的雪,这年头连个能让郡主觉得好玩的人都找不到。

陈嬷嬷带着采月采星又开始给郡主推销京城公子画像本子了,谢嘉仪瞥了一眼,嬷嬷一段日子没拿出来,原来是又去物色新的了,这打眼一看厚了不少。

陈嬷嬷知道,郡主最近总是自己躲在帐子里看那本家里人留下来的册子。她的郡主是又想看,又舍不得翻多了,看得嬷嬷心疼呀。原来陈嬷嬷对郡马还有这这那那的要求,现在就一个要求,郡主能看得上,能陪着郡主玩就行。

主子的家早已经没了,她得帮着郡主给自己再成一个家。

嬷嬷看着郡主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忍不住道:“郡主,陛下这一年的身体可比去年更不好了——”

“嬷嬷,不要说!”谢嘉仪立即截断陈嬷嬷的话,捂住耳朵。

她一下子想到前世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最后的时候拉着她的手问她:“昭昭,你快活吗?.....还有什么.....要跟舅舅要的吗?”

她满脸泪水点头又摇头。

她亲眼看着舅舅的声息弱了下去,她把头靠近舅舅蠕动的唇边,听到舅舅说:“.....这次,我.....也要去了.....你.....肯不肯.....”

那个“你”是谁?肯不肯什么?舅舅没有再说,他说:“去.....给取.....一枝.....海棠.....”,舅舅看着她,好像看着另一个人,他枯干的眼里是她都没有见过的笑意。

谢嘉仪起身去取海棠花,跑到一半不放心还回头往后看,舅舅的目光依然在看着她,目光灼灼。她想,来得及,还来得及。

于是她立即转身往外跑。

这是舅舅在那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给她的最后一眼。当她抱着海棠进来的时候,听到喜公公悲切的声音:“陛下——驾崩!”

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后,德妃于众人中,站起身。一向对她温柔和善的德妃,看她的目光说不出的怪异,可她只顾着伤心,甚至没多想。后来想到太后什么时候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谢嘉仪想到了陛下崩逝那天德妃的那个眼神。

她慢慢意识到,原来从陛下去的那天,德妃就变了脸。

她的世界就已经在酝酿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次,这次她让皇帝舅舅少操心,皇帝舅舅一定可以活过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看到永泰十四年的海棠花开。

她捂着耳朵,不肯听嬷嬷的言外之意。这次,她一直在努力,她一定可以。

陈嬷嬷伸手把谢嘉仪的手从耳边挪开,“郡主要听,要考虑!”前朝被太后逼迫的公主都有,更不要说郡主了。她的主子不着急,她着急,她必须让小主子在陛下还能为她做主的时候把郡马定下来,把家成了。

“万一陛下.....郡主你得有自己的家人。”陈嬷嬷不容谢嘉仪逃避,看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道。

“我有嬷嬷,有采月采星,有如意步步.....”谢嘉仪呆呆回着,脑子木木的。家人,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她怎么留都留不住。就不能有一个人,一直陪着她吗,不要离开。如果可以期望的再多一点,可以让她死在前面。

她不想当被留下的那一个。

从来都不想。

谢嘉仪按着厚厚的册子,垂头去看,“啪嗒”一滴泪打在册子上,晕染出一片深蓝。里面装着的人,都想娶她这个坤仪郡主,可是又有哪一个真的是想娶她这个人呢.....

他们为了他们的前程,为了他们的父母族人,甚至可能为了他们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心头好,纷纷朝着郡主府伸出橄榄枝.....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谢嘉仪是什么样子,甚至转头酒后就可能跟密友,或者跟自己心爱的通房丫头,说那个坤仪郡主啊,不让人讨妾,着实悍妒得很,到底是被陛下宠坏了,什么想法都敢有,什么要求都敢提.....

可清醒的时候他们依然彬彬有礼,随时可以向陛下表示,自己多么“心仪郡主”.....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要面对变脸,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真相。即使是从小陪伴她长大,允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太子殿下,也会突然给她一个让她几乎崩溃的真相。即使那时候,他还是说,“昭昭,你信我”“昭昭,我对你的心,你该知道”.....

可是,她不想要一个人的心。她要别人的真心做什么,烤了吃吗?她只想要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她,不会离开她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一双人。一点都不能错,一个都不能多。

属于她的,谁都不许碰。答应她的,就不能离开。

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从来都说得清清楚楚。可别人,总有那么多秘密和真相。

他们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救过他们命的姑娘,有也许就藏在手边的青梅竹马的表妹.....有太多的不得已。每个人的不得已都含着血泪,却是那样冷漠。

谢嘉仪眼睛里都是泪,为了不让嬷嬷看到,死死垂着头,一页页翻看着册子,其实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突然她“啪”一声合上了册子,抽出帕子擦掉眼泪,然后站起来就往外走。

“嬷嬷,你等着。”谢嘉仪留下这句话,披上如意拿来的披风,就朝着门外去了。

如意赶紧去备车,等谢嘉仪走出郡主府的时候,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她一言不发上了车,坐了一会儿,隔着帘子吐出三个字:“富安坊。”帘外站在车夫旁边的如意,一下子就明白了。

此时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整个京城都好像陷入一片雪白中。

离过年没有两天了,街道上人也少了,做买卖的也都回家了,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准备年了。

郡主府华丽的马车从空荡荡的街道中央驶过,向着富安坊而去。

谢嘉仪握着手,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贤良人,我下了血本的郡马,凭什么让给别人。她连大婚后住在哪里都考虑了好几个方案,怎么跟陆大人说都想好了,凭什么让!她本来都准备给这个表妹做祠堂立牌位了,她凭什么让呀!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我本来也不是多好的人呀”“对我就不是个好东西”.....谢嘉仪不觉喃喃道。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可是谢嘉仪却觉得有些不舒服,有些头晕。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攥得越来越紧。

后来她忍不住把大拇指关节放在嘴边,一点点咬着。她感觉车子慢了下来,停下了!谢嘉仪咬着拇指关节,看着静静垂下来的大红厚毡绣金线海棠花的车帘。

她听到如意的声音:“郡主,到了。”

谢嘉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马车,等她再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陆府后面那个角门旁,旁边墙底下还放着那块大石头,是她上次翻墙,专门让

石头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郡主,走门还是走墙?”如意问。

谢嘉仪看了看角门,她堂堂郡主,陆家就是大开中门迎她,她都不一定会进,让她走这么个陆府旮旯里小小的角门?门都没有,还是爬墙配得上她北地小郡主的身份。

“那奴才先帮郡主清理干净。”顺便铺上毡子,免得冷着郡主。

“.....慢.....慢一些,等着。”站在墙头下的谢嘉仪怯场了,她发热的脑子在这个冰天雪地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如意带着下人都默默站在郡主身后等着。

他帮郡主撑着一把大油伞,看到郡主的脸色不停变幻。忍不住心道,早知道郡主还是有些看重陆公子的,当时他就该去救那个女子,只要慢一些,甚至不用慢很多,那女子估计就活不下来了.....但现在一切都成定局,没有郡主的吩咐,是什么都不能做的。

富安坊都是高门大户,此时家家都热闹着。肯定想不到,这堵高墙后面,冰天雪地里,静默着这么一行人。

但不代表没人知道。

此时这堵高墙内,就在马车停下来的那一瞬间,陆辰安就看向了哑奴。

正对上哑奴看过来的视线,哑奴点了点头。

陆辰安的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握起又松开。

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陆辰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久不练功,不好用了,难道她已经走了.....

他再也顾不得掩饰,忙起身走向墙边,到了墙根下,站住了。

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