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郡主府前院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后院开始忙碌起来,郡主大妆。穿的是血红曳地石榴裙,上着缃色绣花大袖衫,腰间环佩是陛下才赏的翠玉,发上簪的是镶宝海棠簪。

郡主出来时,府中下人一时间皆无声。见多了郡主跳脱的样子,从来不曾见过郡主这样盛装。陈嬷嬷悄悄转了脸,抹去泪痕,她的小郡主真的长大了,看着盛装的郡主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孝懿皇后,静水流深。

又好像是出阁那日的平阳公主,大妆后的公主上轿前对她说:“嬷嬷,太子哥哥不高兴,恐怕这京城,以后我不能常回了。”一向爱笑的平阳公主,那一刻的神情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忧伤。

鸣佩从海棠宫里被叫来了郡主府,此时看着大妆的郡主几乎愣住了。鸣佩不自觉攥紧了手,这样的郡主让她觉得陌生,高贵凛然不可欺。不过扫过她一眼,视线就再没落在她身上,好像这几个月自己所受的磋磨都不值她一个眼神。

“菱角、鸣佩为郡主提裙。”陈嬷嬷的声音在鸣佩听来,都是羞辱,居然当众让她和府中的小丫头一起在后面提郡主曳地的裙摆。鸣佩依然稳重自然,福身应是,缓步朝着郡主身后火红裙摆而去,但一颗心早已被此情此景搓揉,暗暗下定决心:不是她要背主,而是郡主根本容不下她,是这海棠宫所有人逼她辱她。今日之辱,他日必将让这些人偿还。

没有人知道此时低眉顺眼的丫头心中燃烧的羞辱和决心。

除了谢嘉仪,但她不在乎。

待到长春宫门前,谢嘉仪从坐辇上看着长春宫。六岁的她在宫中游荡,所有人都在观望,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只有长春宫,里面会有人关心她饿不饿冷不冷,好像回到了北地的家。连陛下都知道长春宫娘娘和她这个北地来的小哑巴格外投缘,在陛下还没有表现出对她的重视的时候,长春宫娘娘就已经怜爱地蹲下身亲自为她擦拭脸上的灰尘。

她的一句话就打动了六岁的谢嘉仪,“这张小脸多像你娘亲啊,就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这样你娘亲在天上看着你才会高兴是不是?”那是带着一身刺儿从北地来到京城的谢嘉仪收到的第一份善意,六岁的谢嘉仪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掉了眼泪。

她想娘亲,她喜欢这个温柔地提起娘亲的人。从那以后,除了陛下,她就是把长春宫娘娘,把英国公府当作她的亲人,提着小鞭子为他们站台说话。哪里知道,他们都是一心护着张瑾瑜这个家族遗珠的,齐心协力把张瑾瑜拱上了贵妃之位,只等着她死,就要把人拱上后位。

谢嘉仪看着黑底上鸭头绿的“长春宫”三个字,好一会儿才把手伸给已经来到身前等待的陈嬷嬷,款款起身,下了坐辇,缓步进了长春宫。

长春宫众人连同迎出来的德妃柳嬷嬷等人一时间都被郡主气势镇住,郡主三个月不曾踏入长春宫,再次到来,竟然像变了一个人。让德妃准备好的亲热无法自然地拿出来,让本来打算热情迎上去的柳嬷嬷都不敢造次了。

这一刻她们都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这是元和帝和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出血脉,是大胤掌珠平阳长公主的女儿,是大胤王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谢嘉仪微微抬起下巴,只是一眼,就让长春宫所有人噤声。

对这样一个人,连热情都是造次。

火红的石榴长裙,金线绣花的缃色大袖衫,翠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的碧玉,鸦发上耀眼的海棠花簪,这是一眼就露威仪,尊贵让人不敢直视的坤仪郡主。

直到一声:“太子殿下到!”才打破了长春宫前这寂静的魔咒,谢嘉仪转身跟提步进来的徐士行视线相遇,前者微微福身行礼,一动红裙如水波,好似要直接漾到人的心尖儿上。

徐士行睫毛微颤,抬手叫起。谢嘉仪转身朝里而去,

德妃欲伸手要拉着谢嘉仪一块儿坐在正面三屏坐榻上,谢嘉仪却已经在陈嬷嬷帮助下在右手边落座,德妃脸色僵了僵,只得自己搀着柳嬷嬷坐了。太子在左边首位坐下,抬眼就撞上郡主身后站着的鸣佩怯生生看过来的目光,她似乎意识到太子的视线,忙把手往后藏了藏,这么一动,太子才看到她手上明显的烫伤。

太子喝茶不语,低垂的眉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德妃注意到自坐下后,谢嘉仪既不碰长春宫的点心,也不喝长春宫的茶水,目光闪了闪,笑道:“郡主以前最爱我这宫里的点心,怎么郡主大了,我们这点心也不讨郡主喜欢了。”

谢嘉仪回:“人大了,口味自然就变了,以后娘娘也不必费心了。”

徐士行的手一顿,杯盖碰到了茶盏,发出“铿”一声脆响。

柳嬷嬷一张白团团的脸堆满了笑:“今儿一早娘娘就张罗着筛粉挑海棠花,连燕窝里的细毛都是娘娘一根根亲挑出来的,娘娘疼郡主,就是老奴看着都感慨,说句冒犯郡主的话,咱们的小公主要活着,也必然是郡主这样漂亮可人的主子.....娘娘是把郡主当自个儿小公主一样疼啊。”

一席话说得德妃娘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瞧瞧嬷嬷老了,糊涂了,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徐士行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又慢慢松开。

这是谢嘉仪听惯了的话,宫里都说德妃娘娘失了女儿,郡主失了娘亲,两人又这样投缘,德妃娘娘疼她是当女儿一样疼着。

德妃的女儿是一岁的时候没的,那时候永寿帝还在东宫,非常喜欢这个最小的女儿,惹得当时的淑妃满腹怨言,最后居然害死了小公主,牵出了她宫中的巫蛊之事,连带着得元和帝欢心的大皇子都失了宠。也有人说德妃这边是因祸得福,大皇子失元和帝宠的时候,德妃的三皇子入了元和帝的眼,得元和帝亲自教导,后立为太孙。

德妃余光看到谢嘉仪没有一丝波动,心里啐了声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谢嘉仪直接免了宴,只说大家坐一会儿就是给她庆生了,她一会儿还要出宫去。

“还要忙?”徐士行的声音泛着微微的冷,让德妃皱了皱眉,心里怨儿子对郡主总是这样不冷不热,这才拿不住人。她一方面满意儿子对郡主的态度,一方面又着急长春宫和东宫已经明显笼络不住郡主了。

徐士行声音里的讥诮只有谢嘉仪能听得出,他就是没法当着人说:都这时候了还忙着玩儿。

谢嘉仪不紧不慢点头:“忙。”就是忙着玩儿,就是不跟你们玩儿。

她点头的时候,头上火红的海棠簪轻轻晃动,在明亮的烛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徐士行冷笑不语。

德妃收拾心情,还要力挽狂澜,把谢嘉仪不知道怎么忽然凉下去的心再拉回来。当前贤妃带给她的压力,四皇子给东宫的压力可都不小。大皇子是圈禁了,淑妃是进了冷宫,但是淑妃母家还没倒,恨毒了他们娘俩,是死站四皇子那边的,更不要说二皇子一直跟四皇子一边,就想把太子拉下来。

这样的争斗,从来没有停过。如今他们这边没了郡主助力,愈发艰难。

谢嘉仪却不愿意再给她演戏的机会,她看过了,也释怀了。不是她当年瞎,是德妃演得真。她提到夭折的公主的伤也真,亲自挑燕窝毛亲自筛面粉的活儿也真,甚至她此时只要能拉拢自己能把心肝剖出来表白的迫切都是真。

曾经她不在乎宫中局势,只在乎她的太子哥哥,一力维护太子,维护长春宫,维护英国公府,却不曾像现在一样,心明眼亮,能清清楚楚看清长春宫和太子早已是举步维艰。历来东宫太子之位,就是皇家兄弟们盯着的活靶子,从来都不是好坐的。尤其徐士行还是从太孙坐起,愈发艰难了。

可她却不能动,她不助他们,却也绝不会助四皇子。那最是个阴险狠厉、口蜜腹剑的,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还特么是个情种,后来被南国那个亡国公主迷得五迷三道,已经是睿亲王的四皇子为了那个女的,真是连家国责任都不要了,导致北狄差点破关。

想到这里谢嘉仪攥紧了落在椅上的手:力挽狂澜、击退北狄的是张瑾瑜的哥哥,后来的川陕总督、镇北将军。

如果为了按死德妃和长春宫,让贤妃和这么个玩意钻了空子,上了位,他到时候为了美人,怕不是连大胤江山都能葬送,一门心思要给亡了的南蜀做女婿。

这也是谢嘉仪虽恨德妃,但没有真的要打死她的原因。她不能动。

谢嘉仪缓缓呼出口浊气。

她不能打死长春宫,但他们也别想再利用她。她吃过的恶心,德妃也得给她咽下去。

谢嘉仪抬手扶了扶鬓上的海棠簪,慢声道:“娘娘,您当年送我的奴婢眼空心大,气到我了,您说怎么办呢?”

站在身后的鸣佩一听这话,颤巍巍跪下了。